小说:小 六 儿(三)

(朗读者:赵朋)

“妈呀,不死就是万幸啊,别哭啦!”劝着母亲,三爷突然想起了小六儿。小六儿家的房屋全塌了,没一个人出来。三爷回到自己的屋里穿上鞋,来到了小六儿家坍塌的房顶上。他拾起和上次同样大小的石块,重重地敲击着开裂的焦灰的房顶,一边敲击一边呼唤着小六儿:“小六儿,小六儿,能听到吗?”三爷听不到回音,三爷出了一身冷汗,他像救他父亲一样,在炕的大致方位搬移那焦灰板。搬移完那房顶的焦灰板,开始用尖镐撬动石块的时候,四猴子要借镐。

“你没看我在用吗?”三爷边撬动石块边回四猴子:“我把小六儿她们救出来,就帮你救你们家的人。”

“我说大哥,来不及了,我爸腿折了,在里面疼得叫唤呢。”

“这儿连声儿都没有,情况更糟。”

“大哥啊,我求求你了,把我爸救出来,我给你当儿子都中。”

“不行。现在不知小六儿死活,我不能把工具给你。”

“哥啊,你救这家子,犯得上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家子是啥人。小六儿她就是个破鞋……”

“你说啥呢?你妈了个逼的再说一遍,我一镐锲死你!”

四猴子没想到三爷为了小六儿会跟他翻脸,楞楞地看着三爷说:“咱们哥俩儿的情分,真不如小六儿?”

“你爸有你救,你没看到小六儿家一个人都没出来吗?”三爷的怒好像消了些许,边清理石块边说:“嘴上积点德吧,这都啥时候咧,还有心数了那些有影没影的事。”

余震又一次来袭。大地像一块散了架的豆腐。四猴子他爸那边的叫声越来越大,四猴子看到借尖镐无望,说了声“真有你的”就急急地跑了。

“小六儿,小六儿,你在哪儿,你听着了出个声儿啊……”三爷越扒心里越虚,心空得发慌,预感小六儿一家人的情况不太好。

从瓦砾中扒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参与扒人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们自发地相互帮助着,也开始有人帮着三爷救小六儿一家人。然而,小六儿家的人扒出来后,都已经没了气息。小六儿她父亲是趴着走的,鼻子和嘴巴里填满了灰土,指甲都抠到了肉里。她的弟弟仰面,被一块石头镶在了前胸,像还在睡着。小六儿也走了,是在当屋的门前找到的,她当时在明确地想往外跑,跑到门前时,门垛子正好落了下来。

人扒的差不多了。

下雨了。雨,不停地下着。

静静地躺在路边儿上的人成排成排地摆放在那里。

小六儿一家人就静静地躺在路边儿上,每个人都蒙着一方被单或褥单子。望着尽东头儿的小六儿,三爷心里说不清是扎得疼还是撕得痛,这辈子就这么跟小六儿永别了。雨水和着泪水不停地流着,他的灵魂中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打得遍体鳞伤,但他依然不能放过自己。悔恨,惋惜,失落,都是又都不是。昨天人还好好着呢,为什么仅仅过了这么一个夜晚,却是一世的诀别。他趁人不注意,用力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可堵在心里的东西还在那儿。他便咬着汗衫的衣角,呜呜地哭了起来。

三爷他妈走过来,默默地摸了摸三爷的湿漉漉的头,给他披了一块塑料布。她没法劝,她知道儿子在哭谁。

界比子邻右子也没人劝他。这时候谁劝谁啊。可三爷家没伤着人也哭的这么伤心,他们知道三爷哭谁。

哭吧,此时心是空空的杯子,装满了泪才不会太空,才会好受些。

……

大地震那天以后,人们再也听不到夜里十二点左右的“嘎嘎”的皮鞋走路声。街坊邻居们说,那是黄鼠狼子大震前感应的作怪,震前的地磁地电发生了改变,改变了能敏感接收地磁地电的黄鼠狼子的行为方式,它们穿着人们扔掉的鸡蛋壳,站起来一扭一扭像人一样的走路,便发出了“嘎嘎”的皮鞋走路的声音。

走着走着人就走丢了,走着走着人就走没了。走着走着故事就风化了。慢慢的小六儿和小六儿家人的事,没人再提。

以后的三爷日子过得却是很平静,只是夏天歇班的早晨,爱去柳树林里,看那爬上树干树枝上蝉的幼虫,从皮的背脊开裂、钻出,到凉干那网状透明翅膀飞向天空的过程。早上的蝉不去鸣叫。他不喜欢蝉的鸣叫声,他说那声音像极了死亡的呼唤。柳树林里露水大,他仍旧穿的是洒鞋。有心的人注意到,无论是春夏秋冬,三爷穿得总是一双洒鞋。那一双黑布的洒鞋,也像极了一对儿放大了的蝉,走在路上……

三爷,是他60岁以后人们对他的尊称。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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