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的双重性
自上世纪1980年代以来中国书法复兴,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经过了大发展和大繁荣,使得书法这门艺术行业化、专业化,丰子恺曾说“书法是中国特有的艺术”(《艺术与人生》),走向艺术自觉,实用性向艺术性转变。
中国书法的主质是汉字符号,汉字最初是记事功能的实用性,经过长期发展流变,实用性在减退、艺术性在升华。在古代的“书”,有多种含义。它不但有书法之义,而且有文字和书写等义,因此,“书”在社会实践中必然更多地联结着实用、功利等目的,这是中国书法在历史上离不开文字符号所具有的社会交际功能,因为它总要通过书写自觉或不自觉地让文字表意。一种表意称作社会性实用功能,一种表意称作艺术性审美功能,书法的审美功能也可以有共时性的两个层面:第一层是文学性表意的审美功能,第二层是书法本体性的审美功能。
甲骨文
中国漫长的文字史发展到殷代的甲骨文,开始具有审美价值。郭沬若在《殷契粹编序》中也说:
“其契之精而字之美,每令吾辈数千载后人神往……足知存世契文,实一代法书,而书之契之者,乃殷世之钟王颜柳也。”这都肯定了甲骨文的审美价值,自此甲骨文开始登上了书法美的殿堂。但是,甲骨文还是契刻的卜辞,是占辞(占卜到将有什么事)、验辞(卜后结果或应验情况),其内容无不是与征伐、祭祀、畋游、稼穑等吉凶有关的记事,是“著明万事,记往知来”的。由此可见,甲骨文虽然已具有审美价值,但首先负载的是这种人的功利要求,它凸显着社会性的实用表意功能。
金文已经是成熟的书法美的作品。但是,青铜器铭文也有其突出的社会性实用表意功能,这主要是用以颂扬先人,夸耀业绩,从而显示作器铸铭人的身份,以求保持其世家的尊荣地位,永世享受其特权等。如《虢季子白盘铭》,所铭就是虢季子白受周王之命,征伐西北强族猃狁,因功受到赏赐之美事。再如《毛公鼎铭》所铭就是周王策命毛公辅佐王室,并给予赏赐的勋劳。
《虢季子白盘铭》拓本局部
秦、汉以来,书法主要依载于碑和帖,因此,碑帖有时几乎是法书作品的统称或同义语。其实最初汉碑这类碑刻也是借助于书法的表意来歌功颂德的。《释名·释典艺》说:
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书其上,后人因焉。无故建于道陌之头、显见之处,名其文,谓之碑也。
最早的碑上是没有文字的,只是到了东汉,碑上才普遍而大量地书刻文字,然而,恰恰在这时,出现了大批著名的隶碑,并广开碑刻之风。而这些碑刻,无不有其实用表意的合目的性,如《礼器碑》),全称《汉鲁相韩勅造孔庙礼器碑》,记载的是有关修饰孔庙、制造礼器之事;《张迁碑》全称为《汉故穀城长荡阴令张君表颂》,是颂扬张氏祖先以及张迁政绩的……这说明了碑刻实用表意的社会性确乎在于颂扬君父之功美,记载家国之大事。叶昌炽《语石》论“立碑总例”,概括了碑的四个作用:“述德”、“铭功”、“纪事”、“纂言”。这四点也无不和碑的社会实用表意功能联结在一起。
法帖比起碑刻来,虽有其特殊的个性,但也还有其社会实用的表意共性。欧阳修《集古录》跋晋代王献之法帖道:
余尝喜览魏、晋以来笔墨遗迹,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人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故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人也。
这一剖析,异常精到,不但揭示了作为法书的晋帖的某些艺术质,其观感令人信服,而且一针见血指出了它在社会现实中作为信函交往的日用交际性。不妨以王羲之的《十七帖》为例。
王羲之《十七帖》
这是唐太宗所得王羲之的尺牍二十六通,合并而为总帖,其文字都是交际性极强的普通书信甚至“便条由于卷首一通有“十七日云云故名《十七帖》。包世臣《十七帖疏证》认为,其中有十九帖致周抚,信中多言当时蜀地人事物产,一帖致桓温,三帖致妻弟郗愔,其余三帖,则“不得主名,大都其群从也”。再如王羲之另一些帖,如《初月帖》、《得示帖》、《姨母帖》、《丧乱帖》、《频有哀祸帖》等等,虽也都是艺术珍品,但从其帖名看,所标明的就是写信的对象、内容、日期、用语等。欧阳修初谓“初非用意”,是说原来书写时仅仅是为了通信致用,交流思想,而并不是立意要把它当作艺术品来创造。因此,就当时来说,“它在审美方面的功能是它的更加广泛的社会功能的一部分”总之,这类法书,一方面它们主观目的是善,另一方面它们客观上又显现着美,这就是一种特殊的互为统一的二重性。
丰子恺在《艺术与人生》一文中,在指出“书法是中国特有的艺术”的同时,也以欣赏家的眼识指出,书法按其对人生的功用可分为实用型和欣赏型两类。该文指出:
函牍、碑文等,是实用的;对联、屏轴等,是欣赏的。然而实用与欣赏又往往兼并,同建筑一样。例如古代的碑文,名家的函牍等,一方面有实用,一方面又是供人欣赏研究的艺术品。在写信写账等事务中,可以实行艺术创作,这是中国人的特权。中国实在是世界上最艺术的国家!
文徵明《行书五言诗轴》
对联、屏轴这种单纯欣赏型作品是后起的,其书法连同文学性表意都体现了艺术性的审美功能;而碑版、函牍亦即碑帖,其文大抵是非文学性的,明显地具有社会性实用功能,然而它们和建筑艺术一样,“实用与欣赏又往往兼并”。这样,一封信,一张便条,一帖处方,一本账簿……往往同时有可能成为艺术精品。所以丰子恺说,“中国实在是世界上最艺术的国家”。
当社会上较普遍而自觉地表现出讲求书法的审美功能,逐步把握书法美的规律时,中国书法也就进入“初假达情,浸乎竟美”( 唐 窦臮 《<述书赋上>序》)的阶段了。自此之后,艺术源流就拓广了,合规律性的创作法则就趋于充实完备了,人们也就可以依据美学标准区分美丑妍媸,进行书学批评了,“书道”亦即“翰墨之道”也就臻于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