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之线的变易。
中国书法的载体是汉字,从书法的书写性来讲,点、线是汉字最基本的点画,进一步说也只有点和线两种笔画形式,其实书法的线也可以说是无数个点的组合。书法成为艺术就在于以汉字为载体的形象创造。三国魏王弼说:“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周易略例》)。言,是象的基本构成元素。“艺术必然是语言”°,没有“言”,无所谓“象”,没有“象”,不称其为“艺术”,中国汉字也同样是一种语言。点、线和色彩,是书画的基本语汇。再加上由线形成的面是造型艺术的语言。
点的移动轨迹是线。点、线的扩大是面。点是缩短的线,线是拉长的点(可以“线”统称之)。中国书法绘画讲“积点成线”,由一而二,由二而三,积点成线、积线成面,以致千笔万笔。现实生活中,物体不同的面相交形成线。把它们从实物的轮廓、不同面的折角中抽象出线来,是造型艺术的重要语汇。最简单的是直线,直线进行一次最简单的变化是折线。折线多次变化,到无数次时是曲线。直线,曲线相交可以构成不同的图形。与色彩相比,线是造型更本质的语言,色彩是表述造型现象的符号。没有色彩物可成象,但没有线条物象不成人们对不同线条有不同的视觉感受。
书法弧线
随着线条弯曲度的改变,线所显示的“力”(也即“势”,线条分布所显示的“趋势”,它给人一种运动的视觉感受,阿恩海姆称之为“力的视觉式样”,就是通常所说的“张力”,详见下文)愈来愈多,变化也愈来愈复杂,当变化为“曲线”时,任意两点“力”的方向都不同。也即是说,曲线(“力”)的变化达到了极大,是无限变化。曲线周期振荡形成有规律的节奏,乃“变化最多”—“最美”的“曲线”。若不是连续曲线,它们的“力”所呈现的“变化(变易)”要小于连续光滑曲线,连作为中国书法绘画的线条,其连续性取决于书写的连贯性(笔连、意连),连贯性即不可逆性(不能回来修改),它体现了生命的本质—时间的不可逆—矢量。
唐张旭草书线条变易
席勒在评价鲍姆嘉通关于“蛇形线最美”时说“鲍姆嘉通学派认为,蛇形曲线所以最美是因为它是感性完善的。这条曲线的方向是不断变化的(多样性),又不断返回到同一个方向(统一)。如果蛇形曲线只是由于这样的理由就是美的,那么折线也应该是美的。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方向的变化是突然的,后者的变化是不知不觉的,它们对审美情感作用的不同,只能建立在它们的特性的这种唯明显的区别上。但是,一个突然改变方向的线条与强制改变方向的线条有什么不同呢?自然不喜欢跃变,如果我们见到这种情况,那表明它是由暴力产生的。相反,只有我们不能标出任一方向变化固定点的运动才表现出自发性。这就是蛇形曲线的情况,它仅仅通过自身的自由与上述线条才区别开来。”(席勒《美育书简》)
这里,席勒所谓线的“自由”,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它正是曲线“连续性”的无限变化(相临任意两点张力方向不同),其张力方向最多,是一种“极大变易”。
中国太极图中的“S线”,正是这样的“蛇形”线。中国书法所谓“一波三折”,就是这种“无限变易”的“S”线或不同程度的变形。其每一笔的书写,完成一次“S”型的太极运动。
黄宾虹说:
“非一波三折,即不足以尽其曲折变化之妙”(《黄宾虹论画录》第152 页) 中国书法“藏头护尾”、“中锋用笔”的“藏锋圆笔”,正是这种最大“张力”、“变易”最好的“圆势”。尤其体现在“篆书”和“隶书”用笔最为明显,所谓“笔力圆劲,纯由篆隶得来”(《黄宾虹论画录》第151页)。这是中国毛笔的独特性—圆、软造就的。汉·蔡邕《九势》说:
“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
毛的柔软,因为圆—圆锥形的无限方向性,愈加柔软,具备了变化的无限可能性,适用于通过书写线条来表达无限的笔意,对毛笔的掌握和控制上下提要和平方的使转,以及随心所欲的使用,也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故而有“笔法”的存在。西画使用的刷子,是扁的、硬的,即便毛是软的也会因扁型而与圆相比大大减少了运动的方向,基本上只能以相对固定的方式使用,甚至只能单向运动,适用于块面造型,没有无限变化的可能性,故而没有传达无限笔意的可能更不存在“笔法”的问题(有所谓“笔触”之说)。
简言之,以笔达意、以笔传情,西画的刷子与中国的毛笔相比受到根本性的制约,西画的表现只能通过斤斤计较平面构成与造型来实现,发展到最后的结果是为了创新和表现不得不突破造型界限,古典西画最终解体了。再向前一步,不得不放弃刷子走向架下(本质上是回到了绘画源头维空间艺术:建筑、雕塑,详见第三章第二节),西画走到了尽头。中国画通过毛笔一线条可以实现达意传情的目的,线条的极尽变化(线条自身以及线条之间相互作用关系)可以产生无限的笔意,传达和表现不同的笔情墨趣、笔墨意蕴,其可能性是无限的。
中国书法变易性还与书写工具分不开的,软毫(毛笔)笔的多变性(蔡邕:唯软则奇怪生焉),纸、绢的渗化效果等都是书法线条变易的组成部分。
毛笔书写的多变的笔画线条
中国使用毛笔作画写字最早见于2500年前战国,甚至更早至商代甲骨文。从长沙楚墓中最早出土的《晚周帛画》和另一座战国墓中出土的一枝笔千细圆精巧笔锋长约五寸的毛笔来看,早在2500年前的战国时代,已经开始用毛笔作画了。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已经有朱书和墨书,这说明至少在商代即已用毛笔和墨写文字。再早可上至5000前仰韶文化,山东大汶口出土的彩陶以及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陶文都有毛笔墨写的图案。汉代,毛笔、墨、纸已经普遍使用。
毛笔
毛笔
汉·蔡邕《笔赋》论笔云:
“上刚下柔,乾坤之正也;新故代谢,四时之次也;圆和正直,规矩之极也;玄首黄管,天地之色也。”
汉·钟繇《用笔法》:
“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
认为毛笔的造型及功能出于天地乾坤。中国毛笔和西方刷子的源头,与漫长历史中所形成的日常生活习性有关。中国的毛笔与筷子使用相似,西方的刷子与刀叉使用类似。
西餐餐具
筷子天圆(入口一端)地方(上端),即便是最日常的吃饭,中国人也赋予它以哲学(文化)的意义:天圆地方,人居其间,合和为一(“天人合一”)。毛笔也不例外,它不仅仅是一种工具,而是通过书写可以与天地沟通,“天人合一”。这是在中国人以采集农耕为主的漫长历史中所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