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民:黑暗的一天/一位老师对学生的忏悔
黑暗的一天
李安民
上周四,我上第一节课,数学,见到宋永康一直伏坐,询问,原来昨晚一家人吃了野蘑菇,来校已呕吐了三次了。打电话给老婆,让她通知宋永康家人,老婆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不久,听老婆说宋永康已经回去了。我想,既然吃了野蘑菇都十几个小时了,只是轻微呕吐,应该不会有问题。
周五一早,听老婆接了一个电话,声音惊惶。一边听,一边知道宋永康已经转院到长沙了,目前昏迷不醒。而且还知道,中毒还有他妈妈、姐姐,一家人只有远在外地打工的父亲没有就餐。姐姐也在昏迷,是学校六年级的学生。妈妈是成年人,吃得也少一点,虽然在呕吐,但经济条件不允许一家人就诊,只好放弃治疗,但也无力照拂两姐弟了。她打电话给老婆,是给宋永康请假,说可能参加不了期末考试了。这次是全镇统考,她一对儿女在学校读书,当然知道,说很抱歉,耽误了班上在镇上的排名。我想,只要宋永康恢复过来,我宁愿班上得全镇倒数第一名。一小片乌云从天际飘来,徘徊不去。
周六打电话询问老婆,老婆说姐弟俩已经清醒过来,宋永康还吃了东西。我想,等他回来,应该放假了吧,我一定去看他,庆祝他逃过一劫,也为自己庆幸没有失去一个学生。
周一一早到校,老婆上第一节课,我照顾女儿吃早餐,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不祥的预感袭来,果然是老婆打来的,带着哭腔,告诉我,宋永康昨晚十点去了。放下电话,黑暗如同夜色的降临,四面八方而来,上周那一小片乌云遮住了整个夜空,没有一丝星月的光明。
中午,更多的消息传来,那天晚餐,一家三口,佐餐的只有一盘野蘑菇,是蒸在饭上的,宋永康吃了最多,最后的汤也是他喝掉的,宋永康年龄又最小,所以病情最严重。宋永康的遗体已经火化,姐姐的病情有所舒缓,但仍然在重症室,医疗费用去十万以上,还在急剧上升。妈妈请求把宋永康抱回来,埋在自己的屋后,姑姑自己拿了主意,让工作人员推走,火化。我没有问他妈妈的病情,我不想知道这些。我也没有问起妈妈的悲伤,我更不想知道这些。我只是止不住想,在宋永康喝掉最后的蘑菇汤时,妈妈会不会在一旁注视,如果在注视,眼神里是爱怜多一点,还是歉意多一点?
我让老婆把情况报告给校长,请求组织募捐。正午开考务会,校长通报了姐弟俩的情况,唏嘘年幼生命的离去。转而指示出班主任在这次事件当中的表现上佳,反应敏捷,恪尽职守,没有可指责之处。语气当中有明显的悲伤和明显的庆幸,这两种情绪结合得如此和谐,没有一丝的勉强。但,没有提募捐的事。我想,我们表现上佳吗?无可指责吗?我们手上有这么多的孩子,照顾他们是我们一生的工作,除了学科知识的储备,和对他们的爱,难道我不需要在照顾他们的身体方面有更专业的表现吗?蘑菇中毒死人的消息每年都会有,我为什么不能引起警觉,为什么不自己开车送他回去,或者直接送医院,还有,我为什么不能给父母提供激烈的、专业一点的意见,引起他们的重视,一开始就送长沙呢?像关照他们知识的成长一样关照他们的生命和健康,我把这两点等同起来了吗?
宋永康的班是四年级,班上一共有50个人,每5个人一组,共十组,他是一个组的组长。大约一个月前,我把各组都分别召来,要求组员在组长的带领下,一起努力,一是要提高成绩,一是要多读课外书。在宋永康那一组时,因为他矮小温和,我特别告诉组员,每一个集体都需要一个中心,这个中心就是组长,要求他们听组长的话。因为你们长大了都要出去外面的世界闯荡,自己本身的能力固然重要,团体协作和服从有时更能获取意想不到的力量。因为自己喜欢地理,我希望他们也喜欢,我给他们打开了谷歌地图,要他们自己回去看,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这里都会有显示。还给他们看了一些地理模型,一张是火山模型图,一张是河口的三角洲模型图,我问他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宋永康一眼就看了出来,指出河口的小岛是河流中泥沙的堆积而成。我暗自高兴,现在的小孩知道的比我们多多了,宋永康成绩好,家境一定不错,不然,不可能有这样的知识面。事实呢?他家的情况如我想当然的那样吗?
夜晚,老婆和我来到教室,清理宋永康的东西,我把他的学籍从学籍册里抽出来,来到室外,点燃,学籍上有他的照片,眼睛很大,表情温和,看着我。一切在火光中化成灰烬。夜色依然如故。明天的太阳必然升起,我心头的夜幕哪里可以隐去呢?
教室在三楼,隔壁住着一位女老师,在大家谈起宋永康之死的时候,说起前天晚上的见闻。当时是凌晨,她清楚地听到教室外的脚步声,听到教室们被打开,有人走进教室。她说,当时她想,四(二)班的学生怎么来得这么早,打开手机看了时间,才凌晨四点多钟。早上起来,看教室的时候,门却是锁着的。我平时不信这些,这时希望这一切是真的,希望是宋永康在临死前,魂魄来到学校,来看同学或是老师。我在这写下这样的文字,我希望他看得见,我的哀思和歉疚,希望他看得见。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祈求上苍,祈求宋永康在天国里得到永恒的安宁,祈求病床上的母女能够逃过一劫,悲伤的父亲能够从悲伤和筹钱的困厄中走出来。
【作者简介】李安民,毕业于师范专科,十年乡村教师,十年文图编辑。做教师有时间读书,做编辑有好书可读,幸甚幸甚。三十载读书生涯,深感文学之美,远胜子都,史籍浩荡,意气纵横,浑不知年届四十,一事无成,孤芳自矜,不待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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