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辉斌:厚德堂三姊妹(三 · 四)
厚德堂三姊妹
邹辉斌
三
昌礼公去世后,王氏也于当年去世,生活重担落在盼生肩上,盼生因建房劳累成疾,丧失了劳动能力,为维持生计,忍痛卖田十石,次年也离开人世。
常嫦带着15岁的夏菊,13岁的秋菊,8岁的冬菊,4岁的承志,相依为命。1944年夏,日军攻陷宝庆,常娥带家人逃往天台山躲兵,居无定所,缺衣少食,夏菊染上疟疾,“打摆子”,高烧不断,由常娥护理,躲兵一月后,夏菊已瘦成皮包骨头,因无钱医治而夭折。
亲人相继离去,有人议论,“厚德堂”压在龙身,惊动了白龙,故家遇不测,还有人认为,常娥八字大,把亲人克了,亦有人认为,承志命太硬,把亲人吃了,时有诧异的目光扫视着“厚德堂”和里面的人。常嫦默默承受着精神及生活的双重压力,自叹命苦:做童养媳,小丈夫夭折,来到彭家,又是如此,年纪轻轻守了寡。
有人同情常娥处境,欲动员她改嫁他人。
常娥思量,如嫁他人,可求得安逸,但孩子没有了娘,家散了,会流落街头,像自已一样,从小送给他人,寄人篱下,彭家就没了,此时,公公临终的眼神出现在眼前,公公久久不能咽气,是她带着承志在公公塌前承诺的,传承香火,厚德载物,发扬光大。
常嫦10岁来到彭家,公公视她为女儿,如逃离彭家,对不起彭氏列祖列宗,怎能在彭家最困难之时,逃之夭夭,成为不义不仁不孝之人呢。她决定做一个道义之人,守寡抚养儿女,得到了彭氏家族的敬重。
常娥自幼吃苦,心灵手巧,带着儿女起早贪黑经营做豆腐、蒸酒的生意,耕田种地,维持生计。
乙酉年,天旱49天,彭家一带颗粒无收,吃饭成了问题,山间、地头野菜树皮充肌挖光,还是上顿不接下顿,为求活命,有的举家逃荒,有的找亲接济,常娥孤儿寡母,儿女年幼,只能在家硬撑着,艰难度日。
一日,常娥带着秋菊上白龙山寻找野菜、葛根等可吃之食物,在崖岩边发现一小洼蕨菜,惊喜之下忘记了危险,攀岩而上,将蕨菜摘入篮中,突然饥饿眩晕袭来,从崖岩边滚下,小腿被尖石划伤,鮮血直流,昏倒在地,秋菊呼喊救命,崇山峻岭,回荡山谷,凄凉悲伤,无人能助,秋菊守在妈妈身边无助地哭泣,不知多久,常娥才慢慢醒转,待缓过气来,安慰秋菊:孩子别哭,妈没事,还活着呢,秋菊破涕为笑。
深秋的一个傍晚,秋菊带着弟、妹,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村头枫树下,等待妈妈到远房亲戚家借粮归来,他们又是一天没有吃饭了,太阳落山时,远远望见妈妈两手空空,知道妈妈又没有借到粮食,承志拉着妈妈的手,懂事而无力地说:妈,我今后再也不喊饿了!常娥望着饿得面黄饥瘦的孩子们,辛酸的泪水夺眶而出,默默地领着儿女回了家。夜深,常娥久久不能入睡。天旱年份,贫苦人家,没有多余的粮食,家里巳几天揭不开锅了。这样下去,孩子们会饿死的。此时,一片寂静,听到儿女们腹中因饥饿发出的响声,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失声痛哭。儿女听到妈妈的哭声也哭成一团,稍大的秋菊说:妈,我们还有这些房子,怎么不卖呢?爸爸在的时候,不也卖田解困吗?常娥说:你爸是一家之主,身体不好,他卖田也是无奈之举,现在是我操持这个家,不能将祖业卖了,不然我对不起你爷爷的艰辛,保上还有存粮,明天去求保长借点粮食给我们。
常娥带着秋菊来到保上,家里已几天没有揭锅了,恳求保长救助。保长说:保上是公粮,你孤儿寡母的能还得起吗?不行!常娥再三央求:饥荒之年,亲朋已无粮可借,如政府再不救助,眼看孩子会活活饿死,你发发慈悲之心吧。秋菊与保长论理:公粮不救济百姓,宁愿放在仓里被老鼠吃掉。保长瞪着秋菊说:乳臭味干的小孩,这是国防之兵粮,随时要调往前线用的,不与你小孩一般见识,不然把你送到乡公所关起。常娥连忙赔礼道歉,请求保长大人莫见小人怪。
保长打量着常娥:说来也是可怜,孤儿寡母确实不容易,为保证国粮之安全,把“厚德堂”东侧一半房产抵押给会上吧,会上也好有个房子做公用,给你家六石谷,以解你们燃眉之急。常娥哭诉:三年建成的房屋,咋就只值六石谷,保长你也太狠心了,我的家业,被我败了,我能对得起死去的公公和丈夫吗?保长劝道:一家四口,不可一日无粮,现兵荒马乱,天旱粮食无收,哪家都没有多余的粮食,不能坐等饿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是扺押,事后还可赎回,你若不愿意,我也帮不了你啦。
常娥暗自思忖良久,拉着秋菊的手说:你爷爷在临终时交代,维继香火,有后必大,我要保住彭家后人成人,你们长大后,要自强不息,要传承你爷爷厚德的精神,到那时重振彭氏。秋菊懂事地点头接受,常娥觉得也只能这样才能度过难关,一咬牙在抵押纸上按下手印。
常娥家靠这六石谷,保住了全家性命,度过了饥荒。1948年又将后面的厢房抵给会上,到解放前夕,仅剩西头三间住房和一石水田,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艰难维持家庭生计。
1949年解放,土地改革时,常娥已家贫如洗,土改干部认为,彭家祖业虽大,但经变迁,田土房产已被抵卖会上,常娥娘家是雇农,做童养媳,属贫困人家,自幼劳动,具劳动人民本色,按政策划为贫农。
四
解放那年,秋菊18岁,长得落落大方,口直手快,爸爸去逝早,因是长女,从小协助妈妈做事,田里土里的活都能干,还会犁耙,个子长得高大,时与小伙比高低。那年春耕,邻家有一条成年水牛牯,无人能降住犁田,秋菊夸下海口,一把揪住牛鼻子,用竹条狠抽牛背,牛牯动弹不得,乖乖就范,套上牛轭,犁田了,从此名声远扬,彭家有女赛小伙。
穷人孩子懂事早,农会进村,秋菊常跑前跟后,成为积极分子,被工作队长看中,参与农会工作。秋菊在旧社会属穷人,无人看起,现有农会干部撑腰,工作劲头十足。
1950年1月,中央颁布土改政策:依靠贫农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有步骤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发展农业生产。没收地主的土地,分配给无地的农民,把封建土地制改变成农民土地所有制。建立以贫雇农为核心的农民协会,作为土改执行机关,随后,进行划分阶级,开展对地主面对面的斗争,揭露他们的罪恶,打垮他们的威风,对罪大恶极和破坏土改的坏分子实行镇压。由农民协会没收地主的土地和财产,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由人民政府颁发土地证。在土改之前首先实行减租减息。
“厚德堂”扺押的房屋未赎回成了公产,作农会办公用房,成了农会政治活动中心,秋菊在旧社会受苦受难,对共党减租减息、土地改革运动坚决拥护,给农会送信,发通知,负责后勤服务。
地主恶霸,对减租减税,土地改革,阳奉阴违,威胁佃户。为了打掉地土恶霸的嚣张气焰,发动苦主诉苦,揭发地主恶霸罪恶行为,忆苦思仇,提高阶级觉悟。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李队长命农会干部,把保长坤猛子,斗角冲恶霸赵胖子,何家坪地主邓拐子,五花大绑,关进“厚德堂”强制教育。
何家坪的苦主诉说邓拐子,在农历十二月年关之夜,逼其还债,将仅有的一床棉被也拿去扺债,使他过了一个寒冷的大年,有苦主抬来一台风车给邓恶霸吹风,要他尝尝寒冷的滋味,冷风一吹,冻得地主恶霸浑身发抖。他们终于低头认罪,保证不再威胁贫下中农,自愿放弃收租收息。
农协会把地主的土地分给了没有土地的贫下中农,淡泉的减租减息土地改革运动取得圆满成功。组织根据秋菊的出色表现,发展她加入了共产党。
在旧社会常娥给秋菊定了一门亲,是坳山岭一远房亲戚,每年荒月时,远房亲戚时常给予接济,于是将秋菊许配给远房亲戚的儿子,那个男人叫有生,比秋菊大12岁,皮肤黝黑,个子矮小,颇显老相,秋菊心不甘情不愿,一直拖着不肯结婚。一晃到了秋菊20岁,常嫦是个重义之人,女大要嫁,又因得过男家接济,到了这个年龄,也只好嫁过去了,那个年代,儿女婚事由父母作主,秋菊自认命苦。
秋菊在减租减息运动中,得到了锻炼,接受了党的教育,到坳山岭后,转入当地党组织,参加土改工作,工作甚是积极,被王区长看重。那个年代干革命,没有工资,也没有时间安排,白天在家劳动,晚上走村串户发动群众。有生反对秋菊参加土改工作,认为影响自家生产,又得罪人,经常打骂秋菊,不准外出。秋菊不堪凌辱,提出离婚,有生认为秋菊忘恩负义,那个年代,大众信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离婚是件难事,争抗一年无果,有次区里通知开会,被有生发现,把秋菊绑在家中,限其外出,土改干部发现后给其松绑,秋菊一气之下跳进水塘自尽,被众人救上,秋菊只讲了一句话:离婚。就昏了过去,此事惊动了区政府,也触动了王区长,如此下去,必出人命,影响土改工作,王区长当即宣布秋菊与有生离婚,并调秋菊到窑岭乡任妇联主任。
秋菊婚姻得到政府的解救,从内心感谢共产党、人民政府,同时她也感到现在解放了,人民做了主人,男女社会地位平等,做为彭家的长女,应有所做为,工作更加积极上进。
1952年土改结束,次年,初级社运动开始,政府动员那些没有劳力的群众自发组织起来,开展农业生产,常娥家缺少劳力,秋菊自告奋勇,将那些缺少劳力的人家组织起来,成立了全乡第一个初级社,这项运动,在低生产力时期,提高了抗风险能力,提高了生产力,紧接着在全乡推广。经过一年的努力,翻身的农民有了自已的土地,又有了初级互肋社,当年风调雨顺,粮食获得了丰收,人民政府的政权得到了巩固。
在窑岭乡的初级社运动中,秋菊因工作有方,得到了领导的肯定,认为秋菊是个有能力的妇女干部,能干一番事业,将她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不久,王区长调秋菊到石曹乡任乡长,推动该乡的初级社运动。石曹是个穷山恶水之地,自然资源差,田少土少石山多,且地处山区,土匪猖獗,群众对成立初级社积极性不高,工作开展异常艰难。
秋菊到石曹乡第一件事,到石湾村推行初级社工作,石湾村地处猪婆山脚下,村的南面是猪婆山,村的北面乱石林立。中间一条石板路通往宝庆和涟源,解放前猪婆山口是土匪“关羊”的地方,社情复杂。该村地主对共产党政策怀恨在心,串通土匪破坏初级社运动。
有天晚上,秋菊与工作队干部在苦仙岩旁院子里开会,突然传来情报,土匪匡麻子残部报复工作队员,包围过来,秋菊果断决定,吹灭灯火,疏散群众,命通信员火速向区大队报告支援,乡干部撤离到苦仙岩。苦仙岩是道教之地,道长慈悲,将乡干藏于岩洞之中。土匪搜到苦仙岩,道长机智地将土匪支开,称乡干部已逃往猪婆山中。土匪仍不甘心,继续进村搜查。秋菊她们在岩洞中躲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区大队赶到,与土匪激战,打死土匪2人,活捉4人,经群众揭发,又分化瓦解4名土匪家属,动员土匪投降,彻底清除了猪婆山中匡麻子残余部队。
共产党消灭了土匪,解决了历史上的难题,百姓安居乐业,取得了民心,该村的初级社迅速展开,村民都加入了社。秋菊的工作能力,得到了上级的好评。
秋菊在石曹工作了三个月,最大的问题是,自己是文盲,开会凭脑子记,传达工作也靠记忆,一次在乡里开会,区公所送来一份秘件,通信员将秘件交给秋菊,叮嘱她不能给别人看,只能一人阅读,秋菊当即懵了,随后一行热泪流了出来,会后,秋菊找到王区长,陈述了自已不能胜任乡长的理由,感谢组织和领导对她的信任,王区长接受了她的辞呈,要她回家继续当积极分子,起到一个共产党员先锋模范作用。
秋菊回到家里,深感知识的重要,联想爷爷临终的家训,母亲在保上扺房借粮的告戒,振兴彭氏,必须送弟、妹读书,做有知识之人,才能做更大的事,作为彭氏家族的女儿,应为彭家做出贡献,妇女无才,以德来回报,那就是贡献之德,牺牲自身之得失,在弟妹未成年前,暂不出嫁,帮母亲撑起这个家。冬菊在15岁那年走进了速成扫盲班,承志在11岁那年上了一年级,全家省吃俭用,秋菊一人挑起家庭重担。家里社里分给冬菊的劳动,均由秋菊代为完成,并鼓历冬菊安心学习,不要受家庭事物引响,空闲时间鼓励妹妹积极上进。冬菊也跟着姐姐秋菊参加高级社工作。
冬菊18岁被区公所作为积极分子选为乡干部,此时,乡干部已实行薪金制,秋菊将送承志读书的任务交给了冬菊。并交待,我们彭氏三姊妹,你已是国家干部,要传承“厚德”家训,冬菊来到爷爷的坟前,嗑三个头,践行出征。
秋菊在人民公社成立那年,嫁到了40里以外岭上屋赵家,生了2男2女,大儿和晚女分别念了大学,大儿三级警督,晚女广州市某中学高级教师,二儿子和大女儿在昆明经商,均成为千万级别的土豪,在昆明市、县城和老家置有豪宅,秋菊现年85岁,夫妻健康,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
【作者简介】邹辉斌:中国法学会会员,湖南省法学会会员,四级高级法官,邵东县作家协会会员。其文学作品及法学论文散见于《中国法院网》,《小说阅读网》,《昭阳文艺》及其它省以上法学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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