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凤 ：那个叫“大黄楼”的村庄

人生当中

有些苦是必须要吃的

有些责任和义务

是必须要去履行的

那个叫“大黄楼”的村庄

文/孔昭凤

那个叫“大黄楼”的村庄，在山东菏泽成武县城关镇。

第一次随心爱的兵哥哥走近“大黄楼”，我是以未过门的媳妇去接受公婆审核的。当时，我在白雪皑皑的丹东，兵哥哥在花城广州，我们跨越千山万水相约到“大黄楼”相聚。

与兵哥哥久别重逢的我，因为，恋着他的恋，于是乎，眼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而甜蜜的。

一望无际的田野、笔直的梧桐树、低矮的草房、尘土飞扬的乡路还有零散的羊群、鸡鸭……构成了一副美丽的乡村图画。我的一身“奇装异服”和我们的新潮之恋，不管出现在村庄的哪个角落，都是村民们追逐议论的焦点。

我凭借着兵哥哥全心全意的爱，没羞没臊地撒着欢儿与兵哥哥腻着、恋着。当我三寸高的细尖鞋跟，不小心插到泥泞的车辕路里拔不出来时，兵哥哥会适时把大呼小叫的我背起来，任我在他的脊背上撒娇嬉笑；当邻家的大黄狗对我狂吠时，我会惊恐地驻足不前，兵哥哥则会趁机拥我入怀，甚至偷偷地吻一下我的额头；原本因为距离而颇具保守的异地恋，在那个近乎原始的村庄迅速升温炙热起来……那个留有我心爱的人成长足迹的“大黄楼”村，见证了我们的初吻和第一次拥抱。也让我爱屋及乌地爱上了“大黄楼”村。

当我随夫携子，私藏“母凭子贵”的小心思，第二次走进大黄楼村时，我的身份非但没有凭子而贵，反而有着似主非客的尴尬。家族里的几代人都争抢着关注我怀里漂亮的儿子。没人再多看一眼我这个外来小媳妇。外甥女雪云甚至直呼我生娃后，没了婚前的洋气和娇俏。

而孩子的父亲，非但没有了初次带我进村时的浪漫与亲昵，甚至连最常态的关爱也没有。进家次日他便换上娘早已备好的大棉袄二棉裤，跟着乡里乡亲大肆喝酒、打牌，整天一副大男子主义做派，对我满眼的委屈抱怨视而不见。晚上关上门后，我对他哀怨哭诉时，他竟然说，这就是乡村男人的风格，你要给足我面子，暂且委屈一个月，回到广州，我再重新做回你的好丈夫。

原来，现代文明在传统的陈规陋习面前，竟然是如此的苍白无力。那一刻，我把“大黄楼”村憎恶得咬牙切齿。痛恨自己嫁入了这个近乎原始的部落。

没了爱人的关爱与在乎，大黄楼村的一切便都不再美好了！

曾经的麦田绿树、行云流水，在我眼里渐变为穷山恶水；曾经的鸡鸭鹅狗，秒变为凶猛恶兽；老亲古邻的嘘寒问暖，也能被我解读成八卦窥探……心情郁闷至极时，便常拿孩子撒气：孩子调皮故意去走泥泞路，我揪回来便打屁股；孩子抓土、玩砂搞脏了衣服，我会训斥罚站……对孩子的任何一种管束，都会招来全家人对我的指责。奇怪！我自己的娃，竟然没了管教的资格。气的我恨不得插上翅膀，迅速飞离这个叫“大黄楼”的土著村，回到文明开放的大广州，去经营属于自己的日子。

假期结束走出村庄时，我与公婆以及家人假惺惺地依依惜别，心里却暗暗发誓：我再也不回这愚昧落后的村庄了。

之后的日子，任公婆热情相邀、任爱人好言相劝，我总能找出各种理由委婉地拖延着，能不回大黄楼村就执意不回，使得老公与儿子回去的次数也减少到了极致。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曾经诗意的爱情也逐渐演变为亲情渗入彼此的骨髓，公婆日行渐老，儿子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娘家妈时不时地提醒我要多回家看看公婆。妈说我将来也是为人婆婆的女人，要多多体谅一个婆婆的期盼。要在做人儿媳的岁月里，为将来成为一个幸福婆婆好好修行。

娘家妈的话，让我对“大黄楼”村逐渐有了牵挂、有了责任。当得知公公病危的消息时，我不用爱人做任何动员，便自动收拾好行囊，一家三口匆匆赶回那个久违了的村庄。

再进大黄楼村，村庄依然贫穷落后，民风依然纯朴。外面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只关心公公的安危，是公公给了我爱人生命啊！我的爱人，我的儿子与这个老人一脉相承，我希望老人的生命无限延续、生生不熄。

然而，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人类无法逆转。我在无奈顺应的同时，只能给临终老人多一些关爱，多一些孝道。我走进低矮的厨房，亲自为公公烹饪流质的汤饭，原本不能进食的老人，竟然奇迹般喝下我亲手蒸的一碗蛋羹，边喝边说这是他喝过的最好喝的蛋羹。

看来，亲情的力量真的很神奇。但亲情也只是让公公生命的最后时日多一些快乐和欣慰，最终，公公还是依依不舍地与世长辞了。

公公走了，却留给了我无限的遗憾，许多年来，我怠慢了大黄楼村，疏远了公婆，曾经愚昧地以为，只要给足公婆钱，就算是孝顺媳妇了。其实，金钱怎可以抚慰老人孤寂思念的情感？我在泪眼婆娑中，默默发誓，亏欠公公的，我要在婆婆身上弥补。我不能让自己的人生背负太多的沉重和遗憾。

自从公公去世后，我们每年都会到大黄楼村走一趟。给年迈的婆婆送去温馨和天伦之乐。那年婆婆脑梗卧床，儿子正是高三备战高考时，老公因要创卫生城市连续加班。无暇回村庄的父子俩焦急万分。尽管我从来不曾独自远行，然而，一种使命感还是驱使我，只身乘车回到了大黄楼村，尽心尽力地伺候了婆婆一周。这一周里，我在医生朋友的远程指导下，竟然奇迹般地治愈了婆婆的褥疮。佛系婆婆躺在病榻上高兴地直夸我孝顺，并对着墙上贴着的佛像不停地祈愿：“请泰山娘娘和各路神仙保佑我这个孝顺的儿媳一生平安！”对于婆婆冠以我的“孝顺”二字，我颇感受之有愧。

虽然那次回大黄楼村，因水土不服，我长了一身皮疹，但我无怨无悔。因为，人生当中有些苦是必须要吃的，有些责任和义务是必须要去履行的。

婆婆的三年忌日里，我再一次走进大黄楼村。当我打开生锈的门锁，只见满院芳草萋萋，屋内墙角以及房梁处，处处挂满了蜘蛛网，门窗上落满了尘埃。想想昔日飘荡在这个院落里的欢声笑语，再看看眼前的满院寂静、一屋沧桑，一股悲怆酸涩泪，由心头涌起直冲眼眶。公婆不在的村庄和宅院，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家的感觉了。

大黄楼村，因为公婆的久居，因为养育了我的爱人，使我对这个村庄，由陌生好奇，到喜爱再到厌恶远离，复又主动去亲近这个村庄，去履行自己的人生义务。

随着公婆的远逝，我对那个村庄虽然少了些许牵挂，也没了太多的向往。但，这个村庄却以最大的包容度接纳了我，我的姓名已经写进了大黄楼村李氏家族的宗谱里，我的名字也显赫地刻在公婆的墓碑之上。

而今，不管在旅游景点，还是在飞机高铁上，只要听到熟悉的菏泽话，我便会忍不住循声望去，并满脸亲切地用半生不熟的菏泽话套近乎：“我是菏泽成武县城关镇大黄楼村李家的媳妇。”

人啊，之所以迷恋故乡的山水，并不是故乡风景真的美过他乡，只因为故乡有根可寻，故乡有你爱的人和事儿。而我，因为爱上了大黄楼村的一个人，我的人生，便与这个村庄有了扯不断的关联。

这就是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