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奇华美 浑然天成——细读李贺的《李凭箜篌引》

肖旭/文

此诗前四字平平而起,“吴丝蜀桐”,是老生常谈之语,所谓“公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欲言音乐之美,先说乐器之精,并不出人意料。但是,“张高秋”三字就不平凡了。张,扩张、流散、扩散的意思;高秋,秋高气爽,天空明亮透澈,自然看起来格外高远。“张高秋”三字把音乐起于弦上一点然后发散到长空去的过程整体写出来了,让人仿佛看到音乐像礼花一样,它刚刚从弦上的某一点生发出来,就倏地飞上高空,在高空流散成一个硕大的五彩缤纷……然后音乐又陡然舒缓下来,变得艰涩凝重,仿佛空净的山中,一朵自在的流云也被这凝滞的音乐粘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当音乐由艰涩凝重变得愁苦郁闷时,我们仿佛又听到了娥皇和女英在湘江边为舜痛哭不己,泪尽,继之以血,将湘江之竹尽染绯红;又仿佛在重温素女弹奏起五十弦瑟,令人悲不自禁……面对这样出神入化的音乐,人们不仅要问,这是谁呀?能够弹奏也这么感人的音乐?有人告诉我们,这原来是李凭在国都之中弹奏箜篌——“李凭中国弹箜篌”。“李凭中国弹箜篌”这一句应该是全诗中非常平直的了,看似大白话,只是直接回答谁在什么地方弹奏什么乐器,但是,李贺还是在平平无奇之隐伏着神来之笔,当我们的眼睛掠过“中国”二字时,脑海里就会映出一片景象:从高远的长天遥望长安,李凭的箜篌声正在从长安城中的某一个点向城外、向四周像水波或者叫电波一样发散。“中国”二字虽然是中央、国都的意思,但是给读者对音乐的想象提供了极其广大的背景空间,而改用“国中”——国都之中,则不能产生这个影响。

前四句应该算是一个小节,诗人主要以听后所产生的想象来表现李凭弹奏箜篌的感染力。但是,为避免平平无奇,诗人恰当用典,精确选词,巧妙地把读者引入到诗人预设的想象中去,即使在句子位置的安排上,诗人也表现了非常高超的悟性。如“李凭中国弹箜篌”一句放在最后和放在最前就大大不同。放在前边,平平而起,使人生厌;放在后边,就变成了读者的一种渴求,以及对这渴求的应答。这种形式追求到什么程度我觉得都不会“太过”,因为它能够使内容生色很多。

有人说李贺的诗歌“语语未经人道”。确实,谁人曾经听过“凤凰叫”?谁人曾经说过“凤凰叫”?凤凰何物?原本就是中国人的一种想象。但是谁人不知凤凰是百鸟之王?鸟性善鸣,百鸟之王的叫声当然应该是婉转化为嘹亮,清脆转为激越,悠扬变为高亢。于是,“凤凰叫”本自虚无,却实实地能够告诉读者音乐的高亢雄浑。“昆山玉碎”的声音,也是我们所听不起的。但是谁人不知昆仑之高?而山高则玉寒,玉寒则质坚,质坚则声灵。所以,“昆山玉碎”虽为人所不易闻,却足以让人想象出音乐的轻灵。这真是“以人所不语之语语尽人之所难语”。所有读此句子者每读到此而不击节赞赏,既可视之为麻木。

如果说“昆山玉碎凤凰叫”是以不可闻之声拟耳可闻之声的话,“芙蓉泣露香兰笑”则是以可见之形写无形之声。露水在荷花上凝合,这本是一个极缓慢的过程,每一刻都处在变大和不变的临界点,这一临界点是极难把握和表达的,然而李贺以一个“泣”字轻易地解决了这一高难度的表达。“泣”是人们可见且长见之形,它让人回忆起眼泪在眼角慢慢的增溢,从脸庞缓缓地流淌地过程。移用到荷花上形象地表现了音乐的舒缓和凝涩。和《琵琶行》中“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有异曲同工之妙。而“香兰笑”三字更是神来之笔,兰本以幽闻名,何来“笑”声?但是你细想一下,不无道理,兰花茎叶细长悠远,从根部向上向四周逐渐扩散,倒是真像少女灿然一笑所产生的空气振动轨迹,进而让你联想到少女偶然一笑的喜人情态。这一“香兰笑”写尽了音乐的欢快可人。我记得有一首朦胧诗中有这么一句“小草打了个绿色的喷嚏”,在这里和“香兰笑”正好相得益彰:“香兰笑”是以形写声,而“小草打了个绿色的喷嚏”是以声写形。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两句把诗歌从直接的描写转入到侧面描写上,前一句写音乐的冷峻,后一句写了音乐的感人。而“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则把音乐的感染力推向了一种极致——连从事“炼石补天”这一伟大事业的女娲都因被李凭的箜篌声吸引而停下了手中活儿,以致于“石破天惊”,使秋雨得以从天而降,来亲近这美妙的音乐。“石破天惊逗秋雨”一句还兼有直接写音乐的繁复丰富的功用,被逗的秋雨在地面点点成坑,滴滴有声,千点万点,齐齐敲击地面何尝不是一曲高昂的秋雨曲?“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此两句向得古人好评,认为“老”、“瘦”二字,匪夷所思,极平常的字用得极生动,确实。鱼之愈老,活动意识愈淡,而行动愈显谨慎,所以善钓者都知道欲钓大鱼,必要先有耐心;而今这沉稳的老鱼居然跳起波来,可见音乐感染力之大。蛟乃龙之健者,而今瘦了,想见是大病之中或者之后。不管怎么说,如此瘦蛟而能翩然起舞,可见音乐己使之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从这里,我们也可以想见李贺在用词上的良苦用心,他虽然不曾说过“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但是他确是这样做的。李贺在表达上总是能够匪夷所思地达到一种极致,而这种极致本身也足以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结尾一句“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所用艺术手法和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的“曲终收拔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是一样的,都是运用侧面描写的手法,表现音乐终结后,听众却沉浸在音乐的所带来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脱出的情境。但是两句意境不同,白的诗句表现的是一种凄清的氛围,而李的诗句则给人清幽超绝的想象。

此诗是一首刻划李凭弹奏箜篌技艺的名篇。大约作于元和六年(811)至八年(813)李贺在京城长安任奉礼郎之时。李凭是梨园弟子,因善弹箜篌而名噪一时。箜篌是古代的弹拨乐器,种类很多,李凭所弹的是有二十三弦的竖箜篌。

诗贵独创。李贺此诗运用瑰丽的想象,新颖的比喻,奇特的夸张,把诉之于听觉的音乐声响表现为具体生动的艺术形象,创造出飘逸隽永的诗的意境,令人耳目一新。

在众多的描绘音乐的诗词中,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和白居易的《琵琶行》都是描绘绮彩缤纷的音乐的名作。但两者各具特色,异曲同工,竞相争秀。如果说白居易是通过现实生活中的比喻从正面描写琵琶声,那么李贺可说是通过幻想境界的反响,从侧面烘托出了箜篌声。诗人巧妙地运用神话传说,通过大胆的联想、瑰艳的色彩,再现了箜篌演奏的美妙乐声和强烈的艺术魅力。

诗一开头,就把人们带入了一个不同凡响的音乐世界。“吴丝蜀桐”写箜篌的构造精良,借以衬托演奏者技艺的高超。“张高秋”不仅点明李凭是在秋高气爽的九月深秋季节弹奏,并且领带二、三两句的诗意:箜篌美妙的声音,吸住了天空流云的颓然凝滞,仿佛在俯首聆听;引起了善于鼓瑟的湘妃、素女的愁啼哀思。以实写虚,把本来诉于听觉的音乐声响转变成具体可见的生动形象。移情于物,把云彩写成具有人的听觉功能和思想感情,空山凝云和湘娥素女互相补充,极力烘托出箜篌声响的神奇美妙,具有“惊天地、泣鬼神”的魅力。第四句“李凭中国弹箜篌”,才用铺叙的笔法点出演奏者的名姓和地点。“中国”,应理解为都城。前四句,诗人先写琴,再写声,然后写人,这样精心安排,有着先声夺人的艺术力量。

接着诗人从更多的侧面描摹箜篌奇异变幻乐声。“昆山玉碎凤凰叫”,是以声拟声,或清脆,似昆仑美玉破碎;或高昂,如凤凰放开歌喉;着重表现乐声的起伏多变。“芙蓉泣露香兰笑”,则是以情态喻声,乐曲悲凉,使芙蓉哭泣垂泪;旋律欢快,令香兰含笑点头;美妙神奇的乐声,不仅可耳闻,且可目睹,而又动情。长安十二道城门前的冷气寒光,全被箜篌声响所消融;那和美的乐音、扣动着天帝的心弦。“紫皇”是双关语,兼指人间的君王和天上的玉皇,这一句是巧妙的过渡句,承上启下,比较自然地把诗歌的意境由人间扩大到仙府,诗人想象的翅膀飞向天庭,飞到神山,把读者带进辽阔深广、神奇瑰丽的神话世界。“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激越的声响,使炼石补天的女娲听得入迷;那憾人心肺的力量,震破了女娲所补的苍天;结果石破天惊,秋雨倾泻。这种想象是何等大胆新奇,出人意表,而又感人肺腑。一个“逗”字把乐声强大的艺术魅力和奇幻瑰丽的景象紧紧联系起来了。

最后四句,是诗人对李凭演奏的技巧和效果的评价和联想。“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是说诗人梦见李凭被最善于弹箜篌的女神请去传授技艺;(干宝《搜神记》记载:传说晋代永嘉年中,兖州出现一神妪,号成夫人,善弹箜篌。)她们的演奏,使得老鱼不禁游出水面,在水波上腾跃;瘦弱的蛟龙听到弦声也乐不可支、翩跹作舞。月宫中的吴刚,更是听得入迷,倚着桂树,不肯离开;桂树下的那个玉兔呢,它也早已入迷了!身上被降落的露水打湿了,但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精妙的乐曲,非凡的旋律,使神和动物都大受感动。这几句用神话传说的形象,进一步烘托出李凭演奏技巧的高超和乐声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

音乐,是一种诉之于听觉的艺术。诗人匠心独运,把自己对于箜篌声响的抽象感觉、感情与思想借助联想和想象转化成清晰可见的鲜明的具体形象。诗人用来取譬设喻的昆山之玉、高贵的凤凰、俏丽的芙蓉、幽兰的香花,都能给人以一种特殊的美感。在对乐声及其效果的摹绘当中,无处不寄托着诗人的情思,曲折而又明朗地表达了他对乐曲的感受和评价。整首诗是一个完满的赏心悦目的艺术境界,飘逸隽永、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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