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稿截选】希罗崇拜与国风运动
一般艺术史对古希腊的评价总会止步于“繁荣”、“人类文明之巅”。某些文学家可能会习惯性将这一段历史时期美化,他们对希腊悲剧“高贵而单纯,静穆而伟大”的论断往往错误地延伸到了这一段历史时期。
在公元前5世纪内,雅典爆发了两次大型战争,即被某些学者描述为“西方(雅典)民主对东方(波斯)专制的胜利”的希波战争和致使泛雅典地区走向衰落的伯罗奔尼撒战争。这一阶段最为出名的就是雅典十将军审判案件,六位将军因雅典人土地神话(得体埋葬)的死亡似乎在暗中预示了雅典的衰落。
同时,据说希腊最伟大的智者普罗泰戈拉晚年被指控不敬奉神灵而遭驱逐,著作遭到焚毁。他的论敌苏格拉底也在公元前5世纪或4世纪被因“不敬神”的罪名而处死。由此可见,历史上这段时期的希腊很难说是一个“静穆”或者“单纯”的时代。恰恰相反,这个时代的希腊是最为动荡与血腥的——这种较为客观的历史感在古典学和语文学出身的尼采的作品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所以根本上来讲,并不是希罗艺术不“伟大而静穆”,而是过于“伟大静穆”了——除了那种耀眼的、只能够让人俯首赞叹的辉煌以外,其他的东西好像都被遮去了,尤其是那些比较刺耳的角度和声音——它们被有意识的忽略了(虽然这并不意味着曾经的文化作品中没有激进思想,比如《美狄亚》中美狄亚对于伊阿宋的控诉)。那么这种单方面的强调是为了什么?这种对激进元素的抚平和削减是为了什么?
美狄亚的全方位控诉
答案当然是让文化能呈现出一种温和的态势。就像古希腊人以荷马史诗作为立人之本一样,以希罗文化作为“精神之源”、文化之本的教育者们当然希望人们能够从中学会一种双重精神——对社团内部的温顺和对社团外部的暴戾。
这种精神的变形就是“精罗游戏”。请思考一下,精罗游戏的狂热者到底是谁?是衣轻乘肥老爷们吗?除了娱乐精神以外,他们呼唤希罗精神还有什么必要呢!真正的狂热者是第三阶级的下等人,尽管衣衫薄缕,但是他们总会有着一种复兴的梦想,有着一种老爷们会带领他们走向复兴的梦想。
很巧的是,我们有着一种特色主义的对应活动——所谓的“国风浪潮”娱乐。我们可以好好想想参与其中的人们是怎么“追溯古希腊罗马荣光”的。我在这里选取了几个关键词词:梦回、夜宴、盛世。它们之间的关联性看起来并不明显,但都涉及到了同一个因素——对祖先的追忆(这里的“祖先”一词往往被替换为“历史”和“过去”)。通过这种对过往盛世的狂欢,通过这种对祖先的掘墓,我们又获得了自信,好像又能够燃新的希望——我们会说:我们要重塑古希腊罗马荣光!
然而梦是什么呢?对未来的自信是什么呢?它们对应的是对过往的虚假塑造和对未来的虚假应许,过往和未来的一切美妙之处都被用来构建成了这样一座安乐场,在时间轴上定义了现在的人们。由此,人们得以重返黄金年代——然而我要说,这是一场虚假的“镀金浪潮”——这些可鄙的贱铁们!这场虚假的运动比酒神狂欢要坏的多——它提供的是一种有毒的迷狂。黄粱梦醒的人想到的不是放弃幻想,而是怨恨自己,怨恨他的唤醒者,怨恨自己为什么从梦里醒来,并且再度投入幻梦。
“盛唐”
“幻”
“夜宴”
既然这种国风运动中的核心就是发掘过去、发掘历史、发掘祖先。那么我们就要从这个掘墓活动来判断其毒性。
首先,我们要先建立一个概念——等价补偿的概念。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尼采是从道德的角度切入的。我们在此处不采用这个角度,而是尝试从一个更加普通的角度思考:人际关系,尤其是恋爱关系。一种被过度美化而产生了误导性的交往方式就是先要全心付出。《诗》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里赞美的是一种无条件奉献。然而它是大错特错的。我们之间的第一步关系是“我想要”,“我欲求”,“我得到”。我总希望先收获一段感情(我想有段甜甜的恋爱),再付诸行动。
我们可以思考一下自己学习外语的心理历程: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我要学会外语,然后再付出努力。这种我想要和付出努力就达到了一种等价补偿。就像我们说的买卖一样,我们买东西要付出金钱。有些人会说在此提出异议——这里我们能看到的只有付出:我想要学会外语并不代表着我能够学会外语——这恰恰才是关键。实际上,等式两边是不等的,我想要的一方(也就是我想要学会外语)被一种潜意识的幻想替代了——我一定是认为努力有回报的,否则付诸努力这个行为何其愚蠢!由此,我们进一步说:这是个债务等式,一边是债权人,一边是债务人。债权人是未来的想象中的能够学会外语的自己,债务人是现在的自己,我们要不断地还债:付出努力。这就是支撑着我们生活信念的最重要的等式。
我想要转化成了债权人,现在的我转换成了债务人。但别忘了我们上面说的人际关系的例子,一定是我想要再先,但是这个在先的东西却是我们幻想出来的,这就是我们深信不疑的等式最为诡异的地方:等式两边的“时态”和“真实性”都不对等——一个是未来和假设,一个是现在和实在。
这种等价偿还不仅仅只是在最基础的物与物或者灵与灵交换上的。物质与精神也能构成这种等式。假设你打碎了你父母最最喜欢的一个古董花瓶——他们甚至不舍得让别人看到他。一旦这个瓶子损坏成为既定事实,那么永远无法出现一种物质上的债务来对此进行补偿。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父母总是会“教育”孩子:严重的话可能是责打,稍轻一些也是责骂,但无论如何,他绝不可能像平辈朋友一样和你谈心(即使他原来做得到),他一定要在你的身上撒气,这就是一种权威的行使——对你施加权威,并且看着你受苦——你的受苦使得他产生愉悦之情,这弥补了他损失宝贝的伤痛。(尼采说这一点根植于人心:考虑到《基督山伯爵》、《哈姆雷特》等万千作品中的复仇主题——甚至于是现代动画中频繁出现的复仇——这一点似乎是可以被接受的)。
而把这件事外推到更大的家庭——社团里也是一样。社团对其成员的的惩戒形式和上面家长惩戒孩子的例子是一样的——它可以是一种隐性的、不见血的惩戒(比如不进行责打而使用语言暴力),但是惩戒的效果是存在的——你被从群体中放逐了:你被指责不配做人,你不是一个好欧洲人(用尼采的话来说)等等。正因如此,这种非物理、非物质性的施暴更加残忍,且具有多样性(你为什么反对中国传统文化?你是中国人吗?)
而这种债权等式运用在社群中——比如民族国家中——就是一种现代人和祖先的关系。为了能让它站稳脚跟,要挖掘“民族文化”、“民族自信”——这一点我最初已经提过了,他们是“祖先”的替换词。在挖掘之后,还要让他变得孔武有力,强壮伟大,要从睡狮变成醒狮,他要能带领人们走线复兴——尽管这些都是谎话,否则,凭借上帝授予摩西的无上权能,他们为什么不反过来做法老的主人呢?《出埃及记》里说摩西给法老降下了十灾,他带领人们离开埃及——这其实是一种虚构,如果不去想想自己是天佑之民,自己的首领是上帝的祭祀,自己终将夺取胜利果实,多灾多难的教徒们是不会有活下去的希望的(比如说,在死亡之舞年代中,人们皈依基督而战胜对现世死亡的恐惧)。凭借着这种超历史性,人们达到了永恒。这种从历史到超历史的转变是在社团最终壮大强盛后逐步进行的:这就是“封圣”运动——种对祖先的崇拜和赞美不断累和,祖先就变成了神,这个社群也就具有了宗教性质。这就是现世降神运动。
但是基督教的聪明就在于此,他们让神为人献身:人子基督被钉死——这样债权人就消失了,但是债务人和还债还在。祭司们从强到圣人们的付出转而强调上帝的付出——伟大的不再是有革命性的个人了,而是伟大的民族,伟大的历史,伟大的意识形态——一种完全抽象而虚无的产物。由此,人的原罪产生了。在债权人还是具体的个人时(圣人),付债的标准还尚有可能定量,一旦债权人“放弃了、救赎了所有的债”(基督),人们对他的亏欠就会变为无比沉重的负担——他么永远也不可能还完债了!对着这样一个伟大的存在,他们只能献出此生;而在来生,他们依旧是死去的债权人的奴隶。
人们曾经以为:由于债权人彻底消失,等式就会失衡,进而崩溃。但是祭司们的诡计使得等式维持了下去(想想吧,孔子是多么狡猾啊,他诱骗人们忘掉等式上我欲求的那一端的合理性,但同时又不鼓励人们批判它!)出于等式建立的优先性(先建立我欲求),人们会自觉地追逐一个假象。同时,由于祭司们的诱导,人们对这个虚假偶像(变成基督的圣人,变成超历史的历史)的崇拜导致了它的形象愈加光辉。慢慢的,它显得“神圣而不可侵犯”。最终,人们在它面前完全败下阵来,输给了祖先,输给了神,输给了新时代以文字游戏方式代替了神的民族国家与抽象的意识形态。
这即是虚无主义的真相,并非什么都不相信(believe nothing)——那是上等人的特权;而是坚信一个虚假的债权人,他们还停留在艺术形而上学阶段而无法自拔,他们相信的就是虚无本身(believe in nothing)——这就是那些罗曼罗兰式的、自称有勇气的、“没脑子的、愚蠢的乐观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