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除了我知道的那两条小路,一定还有很多条路去往母亲栖息的地方。一条在老屋的边上,穿过竹林一小段路,是黛青色的自留山,有铺满落叶的小路和金黄色的田野。爬过一道山梁,就可以见到母亲芳草萋萋的坟茔。妈妈的坟前原本有两棵香柏树,是爸爸亲手栽下的。每次从树下经过,都闻到浓郁的柏树枝散发的香味。香柏树长势太旺,每年都窜出好高好长的一截,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很猛,厚重的积雪压断了树干,爸爸说,树断了,种点花草吧。于是,花草在这里安了家,远远看去,也是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很是繁盛。另一条路是从村里的新修的公路边开始蜿蜒的,一路上坡,路两旁是高矮参差的山丘,山上有无数的茶树。春天的时候,茶籽树上结着青青小粒的茶籽。还有茶片,在迎风的茶树枝头,大朵的白色。小时候我们摘着吃,有的很涩,有的,很甜。家里那时候还有大面积的茶田,秋冬赋闲的时候地表面的杂草和荆棘都会被清理干净。有时候还会挖到野生的刺梨,拿回家煮汤喝,味道很鲜甜。有几年,我去探望母亲的时候,总是走的这条路。一路上,那些茶树叶总是很亲切的和我亲近,有时会把衣服弄的满是尘,可我从未恼怒过。那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母亲曾经年轻美丽的身影,想起她在茶田里忙碌的身影,会想起茶籽油榨好后香软的红薯饼。已经很远了,都跟我的母亲一起远离了我。
笔者老家就在这里-茶店子镇长腰岭村(摄影/谭德魁)
在埋葬母亲的那个料峭春寒,我都不敢相信母亲真的是永远离开了我们。三岁的小妹还不懂得诀别的悲伤,她吸溜着鼻子,走在浩大的送葬人群中,冷冽的风吹起她单薄的衣服。我在棺木前边,看见青色的茶树招摇在那些荆棘丛中。再低头看到白鞋子上沾满的黄色泥土,眼泪便如河水流淌般川流不息。再没有谁会弯下腰来帮我和小妹把鞋子脱掉后洗干净帮我们换上了,再也没有谁,会在我们耳边叮咛,说小心不要爬到高的茶树上去,摔下来会很疼很疼的。可是,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走在这条草木旺盛的小路上,真希望,自己就这么隐匿在苍翠的茶树丛中。那样,我的母亲,是不是就不忍心离开?会不会起身来为我们洗净脏兮兮的衣服鞋袜。显然,母亲,她再也不会醒来,我们的冷暖和安危她都撒手不管了。母亲离开的那一刻,我长大了。有时候,我想,母亲,会不会也成为这样的茶树呢?或许有一天,她真的抚过我的肩头,或者还留下了许多的尘痕,而我,却浑然不知。或者她不想让我知道被轻抚过,她只想安静的看我的沉静。
笔者老家门前的秋色(摄影/谭德魁)
小时候,每次路过妈妈的坟前,我常常不愿去直视,内心仿佛是在逃避,拒绝接受这一方土地里有我的妈妈。可是身边的大人,逢年过节都会过来祭奠。他们放鞭炮,焚香,烧纸钱。到清明节还会挂上七彩漂亮的灯笼,颜色特别艳丽。过完春夏,到了冬天还特别明艳。路过看见,那些随风飘曳的灯笼,有些刺眼的提醒着我记起的悲伤。爸爸还在墓碑周围收拾青草,抽着烟和冰冷的墓碑对话,说尽一个男人对一座墓碑的深爱。
后来,我路过竹园,走到田边,就多看几眼曾不想去看的墓碑,墓碑上我亲自书写的挽联和铭志清晰可见。经过漫长的岁月。我成长到可以和爸爸一样承受苦难和失去,把悲伤换一种方式释然,我也开始在妈妈的墓碑前点烟,焚香和低语,默默倾诉她能够听见的种种忧伤和烦恼。
屋后的油菜开花了(摄影/谭德魁)
母亲离开的第二个秋天,前院的桃树,两个秋天都没有结果,树干枯黄。父亲说:它枯死了。其实,跟随母亲走的,何止那棵树。我们家的老屋,从此人气渺无。
每年清明,很多的记忆,就随着家乡的萋萋草木一路摇曳。无论从那条路上去看母亲,无论她是否反对,都没什么意义了。穿过绿色恣意的田地,想起母亲在世时那30年生活的艰辛,泪水总是肆意流淌,心底是深深的愧疚和遗憾。许多路人,都和我们一样,提着各种式样的食物和水果,走过春天朝气的绿菜地。他们有可能和我们走一条路,很多不是。只是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去看望坟茔中那思念的亲人。父亲的发鬓开始泛白,苍老的神态日益显现,我就那样随着他,循着老路去往母亲安息的地方。每次站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我总爱望着山上青葱的树木,一路蜿蜒,连绵起伏。袅袅掠过春天凄凉的衰草…
在这个冬日的凌晨,窗外宁静的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刚好下点雨,深深想起你。
泥娃子,温和的理想主义者,被琐碎现实耽误的心灵鸡汤段子手,被世俗喧嚣抛弃的文学爱好者。人生目标是有生之年多赚点钱,然后回老家种田。守着家乡,就是远方,渔樵耕读,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