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127)九江口 再度登攀(二)
“我想,张定边被摘印……干脆全用动作,全用走马锣配鼓,可轻可重、可急可缓。张定边的意外、无奈、难舍地摘帅盔,恭恭敬敬地交帅印,恋恋不舍地送印,再想办法借用些麒派的东西把张定边的忧思,焦灼、愤懑、沉痛的心情尽可能地体现出来。最后以涮步下场……”
“好想法!充分发挥你架子花脸的做!我这儿没问题,放心!还有什么想法?眼看国庆了,时间紧,尽量少走弯路。”范钧宏猜想我一定还有很成熟的设想,再次挖宝式地追问。
“再有,拦驾的唱虽是重要,但一定还要有一段朗朗上口的念白才够一卖!”
“对!此想法一致,充分发挥架子花脸的做、念、唱。可是,要想这出戏立得住,我也得先给你提个问题:当初我听你们富连成的这出戏时,华云龙可是二路武生演,就靠开打,表演上可是蜻蜓点水。我把剧本这么一动华云龙那太有戏啦!要写他和张定边攻心斗智,发揮出他的巧嘴来,就得有比较多的唱、念表演,华云龙的分量一下子就很重啦!非二路武生所能及,就是武生能否胜任也是问题!弄不好,你这张定边要成光杆牡丹,这戏……可塌了半台。我想之再想,没想出人选,怎么办?你必须得想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当年富连成科班有个孙盛云,还有个张盛菊,就是由他们二位二路武生来演的,孙盛云当然还能演《长坂坡》,既能演文聘,又能跟杨盛春、高盛麟二位师兄演第三个赵云。尽管如此,这华云龙毕竟是二路武生应工。
“华云龙这个角色,我已有所想……”
上次谈了以后,钧宏去研究剧本了,我也一直在考虑华云龙的人选。如果还用二路武生,这出戏的表演不可能珠联璧合。怎样搭配人员我也就此拿定了主意
“改小生。”
“改小生?我还真没想到这儿。
“请盛兰演华云龙。”我脱口而出。
“叶盛兰?”这真是出乎他意料又令他十分满意的答复。
“盛兰!”我胸有成竹,语气肯定。
范钧宏感到从我这些成熟的建议里,不难看出我的艺术见解、要求,感觉到了改编这个戏的分量。
有了共识,我们同去找了盛兰。
盛兰听完《九江口》的改编想法慨然应允。他说:“好极了!我两边赶赶。”又问了一下:“我的事儿有没有?科班里华云龙可没什么东西。”
“有,您要是答应了,自然有。不可能说让您按照老本演华云龙,我们要发挥“巧嘴”俩字,刘伯温不是无能之辈,敢派华云龙去深入虎穴,就有这个信心。所以如果您接受,我就按照你们二位的特点来写剧本。”范钧宏说。
我们每每提到当年的《九江口》排练,常说改剧本或写新剧本。戏必须有人物,人物必须融入剧情,这两项不能分割。演员正是抓住剧情和剧情中人物内在的东西表演,才能够顺理成章充实艺术、发展艺术。假如演员对这两个问题都糊里糊涂,剧情也不太了解,演员对所演人物的思想脉络和感情冲突也不太清楚,似是而非地去演,观众就告诉你:“戏不感人。”用我们的话讲就是:“您这是唱剧本哪,不是演人物!”
所以我认为这出戏,如果说成功,那么是从剧本的改编,就写出了人物。钧宏弟反复细致地与演员切磋,写出了人物的性格。
如果说《九江口》成功了,那是跟华云龙分不开的。盛兰这位出色的后起之秀、独占鳌头的小生,超越了前人。他在剧中并不是净凭嗓子——我唱娃娃调,我唱【散板】,你听我嗓子多好,或者你瞧我的扮相。当然这都很重要,但关键在于盛兰所演的角色都演出了人物。在《三盘》一场,他表演的华云龙内心之心虚、紧张、速变,外表却对张定边应对自如,还善于抓对方破绽,善将陈友谅推出做挡箭牌的机智敏捷,使《三盘》一下就压住了台,将观众吸引过来。可以说华云龙,更是盛兰兄一个成功的角色吧!他华云龙的原创定型,为《九江口》的成功打下极好的根基。
七月二十九日、中国京剧院一团在人民剧场首演《九江口》一炮而红。
这次我在舞台上呈现给观众的不再是粗鲁撞、诙谐风趣的绿林好汉,不再是勾白脸的充满奸诈多疑的枭雄曹操,不再是收受贿赂的贪官污吏,更不仅仅是威武傲然的大将军,呈现的是一位白发白髯、充满智慧心机和冷静、格外沉稳老练、质朴刚毅、战功卓著的老元戎,是一位忠于国家、忠于事业、万韧不回的大元帅!他在动中充满雄浑苍劲、刚强稳重,在静中充满自信、坚定和执着,是令观众耳目一新的架子花脸形象。
“在这场魄力雄强精神飞动的演出中,他并不是用一系列程式动作,去引起观众注意他是这个戏的主要演员,而是用合乎人物性格逻辑的真实细腻的表演,去逗起观众注意——这将是这个戏的主要人物,去吸引观众注视着即将展开的尖锐戏剧冲突。”戏剧评论家戴不凡同志如是说。
他还评论:成功是在于扮演张定边抓住了这个人物年岁老、资历老、老谋深算和忠贞不渝的本质特征,把准了张定边的气质风貌,演得张定边老而不衰有分寸,忠而不愚有层次,人物举止不飘不浮,达到了神与貌、内与外高度和谐统一的至美境界,堪称一绝。
我是试图博采众长,融会麒派的苍劲,化入盖派的沉稳于一身。同时努力运用唱、念、做、打的艺术程式尽量丰满地展示张定边这个人物。且不谈《三盘》一场,时而风雨骤起,时而冷凝尴尬,又时而化冰解冻、笑脸相迎的跌宕起伏;且不谈《闯宫》时,风急雨狂、大起大落的唇枪舌剑不能说服陈友谅而满腹委屈、满腔愤怒,在敌人面前却又万般无奈,只能对苍天一表的压抑、凄苍之情;且不谈《摘印》时,抓住张定边忠贞不渝的品质和思想脉络,在这场无声的表演中恭敬地捧起帅印,恭敬叩拜、恭敬送印,以沉重的动作配以沉重的锣鼓点儿表现沉重的心情。此刻的张定边非恨、非想,突出的是留恋。留恋亲手创建的军队难以割舍,表现对国事临危的忧患之情。既夸张又不失苍劲的大幅度动作,优美而又不失浑厚的功架动作,特别是下场前重彩泼墨的一笔描画。我借用《徐策跑城》兴奋、喜说的涮八字步变化成原地搓手涮步以表现张定边低头深思、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焦灼和迟疑。
只谈《哭谏》时张定边向陈友谅倾诉肺腑,我要求自己要给戏词化上装,要吐字清晰,喷口有力,感情浓郁,轻、重、缓、急运用自如,具有鲜明的节奏感和音乐感。使有时犹如高山流水般铿锵有力,有时又犹如消涓细流去浸透感染人心,至最后几个“怎不令人”几个排比句,一句更要比一句激昂的情感层层推向高潮;继而试以花脸、老生嗓音糅为一体如泣如诉的唱法,唱出别致的顶着板起唱的花脸行中少见的【二黄三眼】板式中的“心似火燃”一句,以体现唱是念的继续,是念的高潮的道理。接着,曲调旋律的逐渐升高,抒发了张定边的焦虑情绪,并将爱恋、难舍等万千思绪融于其中。旋律的强烈对比,衬托出这位老元帅处事的沉着、稳练。最后一句“只求你一一”是节奏较慢的哭音唱法。待到“听我这逆耳忠言”时,张定边激动的心情已按捺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主公啊”既是苦劝后的哀呼恳求,也是从苦谏到哭谏的升华。“公”字采用花脸的抖音,“啊”则是全段唱腔的声情高峰。
为了更好地表达张定边此时的情感,“啊”字唱腔安排了三个节奏的变化:前一部分音轻速慢,表示话已说尽,望陈能三思猛醒;进而节奏变快,声音变强,表示事情迫在眉睫;最后将节奏还原,但不仅要贯穿哀尽之情,那延长、哀颤的哭音,更要使人们感到张定边此时已是老泪纵横,令观众回味无穷。
这段唱腔还揉进了很多周信芳先生的演唱方法,从而使曲调在起伏跌宕中更加豪放、更加声情并茂,动人心弦。
以上都是我主创时所想和所设目标,也是尽可能地这样演。后来有评论说,这是一段架子花脸唱腔前所没有的唱段,提高了架子花脸音乐形象的力度和表现人物的能力,拓宽了架子花脸的戏路。
我听后自然欣喜不已,深知这是发展架子花脸进程中之必需的突破!所迈出的一步离目标尚远,但也更感肩上责任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