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脉
家 脉
文/孟计青
二十五年前,我的父母都健在。一天,村里和我们家平日捱与挺好的一个人,来到我在县城开的卖副食的小门市,说我爹让他给我捎几句话,让我在清明节这一天带上我媳妇和娃娃回一趟家,要我们一家人八点前赶回家里。回家有两件事:一是全家人给我们的先人上上坟,二是给我和我哥另另家,两件事必须在半天的时间里完办好,不能误了哥下午三点回北京要坐的大巴车。还说,我哥已回信答应了我爹的要求,让我再忙也要回趟家。我心想,清明节给先人们上上坟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到另家有什么可另的!五间土碹窑,几个箱和柜,几个大磁瓮,我和我哥谁稀罕这些东西!然而,在村里,儿大当另、女大当嫁,天经地仪,啥人家都要走这一场。有钱的要经过这一场,没钱的也要经过这一场。爹走这一场,比较起其他人家来,已经显迟了!再不另的话,恐还惹人笑话呢!
我和我哥未回来前,爹和娘已经早早把我们上坟用的香纸和摆供的东西安顿好了,连两把擦抹的锃亮的铁锹也已摆立在窑廓前进出家门口的门框上,只等我们拿上就可以上坟了。从家里上坟要走时,七十五岁的二老舅也说到我们先人的坟地里去转一转,看一看,风凉风凉。给他过世了的姐夫和姐姐烧张纸,给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磕两个头。二老舅岁数有点大,我们怕他走那么一大段坡梁路跟不上累坏了,二老舅说他能跟上也累不坏,他说我曾祖父和曾祖母当年没少看好他,这次给他们上不成坟,恐怕只有下辈子才能办到了!七十五岁的人还能有个七十五岁吗?二老舅说他从小娘死得早,从小就好跟着姐姐来我们家住,曾祖父和曾祖母半点嫌外他的意思都没有,常一天嘴上说,没娘的娃,真可悯!把他当成了和我姑奶奶一样看好的人。灶火坑烧两个烧山药,一个给我姑奶奶,一个给他吃,而且他吃的还是个头显大的那一个。晌午吃饭时,提前从小锅里挖出一碗熬菜来,放在后锅圈边,等着下一顿给我姑奶奶和他停半地分着吃。身上穿的衣服,也多是我曾祖母给缝制,脏了后还给往干净了洗,连脚板上穿的鞋烂了,也是我曾祖父再给他往好了靪,也不嫌鞋臭!听完二老舅的话后,一家人谁也没有再往住拦拨老人家,都想让老人家了一了自己的心愿。除了我娘在家安顿晌午饭,其他人,都上坟。
二老舅数四岁上就死了娘。二老舅娘死的那一年,我奶奶也才数十六岁。奶奶是十五岁上和我爷爷结的婚;头一年结过婚后,第二年娘就死了,看着才四岁的二弟弟,见一面哭一次,每一次还哭上个没完没了。我爷爷心里明白,这是奶奶心疼她二弟弟,放心不下她二弟弟,悄悄把这些情况和我曾祖父和曾祖母说了,想把他二小舅接到我们家里来生活,并说,他外父那面也会驮担一些粮食补贴给我们家。曾祖父一听就说,那怎么不行,粮食不粮食的咱不计较,只要娃娃愿意跟他姐姐来,我们老俩口半个差字的话也没的说!还说,娃娃娘死得早,够可悯了,好在有个姐姐能照顾,行好积德呢!曾祖母听完,先是在菩萨像前烧了香,为我二老舅的遭际祷告了一气,随后就吩咐我爷爷和奶奶,赶上毛驴,把我二老舅从后山接到我们家。怕我二老舅初来我们家认生,出来进去的,老俩口争着背我二老舅联络感情,瓜子、大豆,不时的炒上让我二老舅吃。一时间,我的姑奶奶习惯不了,说我曾祖父和曾祖母不看好她了,尽看好了后山来的二黑豆了!曾祖父和曾祖母会哄我姑奶奶,说,二黑豆原本就是你的三哥哥,只不过是小时侯送到后山了,如今他想回家了,当爹娘的能不往回接吗?姑奶奶也不愣,小眼睛朝上一翻,冲我曾祖父和曾祖母说,咋他叫你们两个一个是大爷一个是大娘,不象我叫你们一个是爹一个是娘?姑奶奶嘴上虽是这么说,和我二老舅习惯后,一会也离不开我二老舅。二老舅一说是个当哥哥的人,圪品品的也摆出了个当哥哥的架,时时处处宽让着我姑奶奶,遮护着我姑奶奶,村里面同年大小的小娃娃们打了我姑奶奶,二老舅肯定是饶不了他们的。
二老舅是十五岁上回的后山。二老舅回后山,心里是一万个的不愿意,只是我奶奶的父亲硬逼迫着让他回,说后山的房舍也不少,后山的土地也显多,最主要的一说是我大老舅人无能,在后山里不是个能挡架住门户的人!老人死了以后,怕我大老舅受人欺负。我二老舅天不怕、地不怕,日后肯定能遮护住我大老舅。二老舅人义气,一听他爹这么说,回!其实,当年我二老舅完全可以留在我们村,我们村里还有喜欢我二老舅的大姑娘!回了后山的二老舅,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入了党,当了他们村里的支部书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人家带头在他们那里养了一百五十多只羊,成了后山里少有的万元户和冒尖户。县里开劳摸大会,县委书记和二老舅同乘一辆小车在县城几个主要街道上"夸官″。二老舅虽是个农民,却是一个有本事的农民:五男两女,全吃的是公家的饭!爹一天里长跟我们说,你二老舅一辈受了没文化的治了,要不然,早提拨成县里的大干部了!二老舅不仅在后山一带威望高,就是一县里的老人们,提起后山的二黑豆,十人里面准有七个知道。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二老舅的劳动致富的事迹,省地县的报纸、电台、电视没少宣传过!是一县里妇孺皆知的大名人。二老舅一进城,当年在过他们公社或乡里当过领导的老干部,那怕是后来他当过副县长或县委副书记,只要在街上踫见二老舅,让回家里,有洒有肉的招待。
二老舅在我父亲的心里,不仅仅是血脉上的亲舅舅,而目还是个用生命保护过他的命的好舅舅。从小生活在我们家的二老舅,比我父亲大七岁。父亲从小就好黏着二老舅玩耍,肉尾巴似的,走到那里跟至那里,一会也不想离开。二老舅从小有品位,手里头有点好吃的,先紧着他外舅吃;一天里,头上搂搂着我父亲。爹和谁都不发讪,唯有在我二老舅跟前,发讪得说话时连舌头都放不展。从炕上下地下,别人给穿鞋都不行,只有我二老舅给穿才能行。二老舅十五岁那年的夏天里,挎了条绳子拿了把镰刀出坡上给我曾祖父的驴割草,父亲屁颠似的跟在身后头。在一条地塄上,二老舅前面割青草,父亲在后边摘马奶奶吃。谁知道从山药地里蹿出一条狼,鬼鬼祟祟,唿嗅着鼻子向我父亲靠近,伸出的舌头象烧红了的烙铁头。爹发现了狼还以为是条狗,害怕地向二老舅吆喝着:"二舅?二舅?看狗!看狗!看狗"!就说就朝我二老舅跟前跑。二老舅一回头,那有直竖起耳朵的狗,分明是条狼!狼离我父亲不远了!二老舅来不及多想,一蹦跳在我父亲的身前头,揽住我父亲的时侯先把他架到脖颈上。喘着粗气瞪着走过来的狼。二老舅一只手死死地把护着头上头的他外甥,一只手虎着镰刀准备招架着走过来的狼。狼也真的够聪明,哈着舌头兜圈子,目的是寻找稳下手的好机会!低着头的眼睛里斜射着想吃人的冷嗖嗖的光。二老舅随着狼的兜圈在兜圈,挥舞着的镰刀作着咋唬狼的动作,嘴里不停的大声的吆喝着:"来人啊!有狼啦!有狼啦!救人来!救人来!……"狼根本没把二老舅的呼喊当回事,它好象很明白当时的山药地里就只有我二老舅和我爹两个小娃娃,而且我爹听说眼前头旋着的是狼不是狗,早在我二老舅的肩膀头上叫起来!狼在受到人的声音刺激后,开始做着向前往倒扑人的动作!二老舅一边用镰刀咋唬着向人扑来的狼,一边安慰着肩膀上受了惊的我父亲:"不怕,不怕”的话,自己早气喘得象条牛。父亲除尿了二老舅一脖后,还嘶嘶哇哇地嚎起来!饿极了的狼一下比一下紧地向人扑,二老舅劈下去的镰刀一下也打不在狼身上!二老舅在和狼的周旋中,极度的恐慌使他嘴里只有一个"啊!啊!啊!″的声音在高叫,挥舞的镰刀风葫芦似的护遮着他和他的大外甥!头上的汗珠象场面里扬出的麦颗一样稠地往下滴!狼左冲右突了好一阵后,终于逮住一个松机会,咬了下二老舅的左小腿。二老舅牙一咬,用尽力气劈向狼!狼挨了一镰刀把,吱的叫了一声后跳出一丈远。狼跳远的同时,二老舅用力一蹬那条受伤的腿,没防住自己身不稳,一下栽倒在地上头!二老舅栽倒前,生怕脖子上的外甥有闪失,狠劲一扬脖子,把我父亲甩出老远一截地。跌倒后的二老舅,两个翻滚就翻在了父亲身跟前,一跃骑在我父亲的身体上,就怕狼抽他跌倒的机会扑来伤了人!要不是惊动了附近在庄稼地干活的几个受苦人,狼一准会把二老舅咬伤或咬死!听着人们的惊喊声,狼唬地一下掉转头,呲着獠牙先向从远处赶来的人呲唬起!从远处扔过来的石头和土坷垃有几粒打在了狼身上,而且挥舞着大锄的几个人跑得越来越靠近!狼已经觉知了事势的不对劲,顺着挥大锄来的人的相反方向上,扬起四条干得羊栅椽似的腿跑了!跑到了另一块地塄的塄上头,停了下来,蹲在地上,象狗一样地向着山药地的人干叫了几声!知道斗不过几个人,无奈地朝天号了声,跳下沟里不见了!
一直到那些挥锄救人的人跑到二老舅跟前时,二老舅仍然不觉知,骑在我父亲的身上头,鐮刀绕架得更显快。人们用劲喊了几声二黑豆,二老舅才从恐慌中醒阳过来。他先是瓷梗梗地硬看人,确认了狼真的已跑远,用镰刀把打了下狼咬过的左腿,觉知了真的很疼后,像一根杵在地上的木头倒了一样,倒在了地上头,眼不塌不塌的,既不向人致谢,也不向人搭话,瓷瓷地看着老天爷,好像还在做着被狼吃掉的坏打算!腿不住地筛糠似地在打颤。人们扶起二老舅,二老舅忘了他刚才还在拼命的护着我父亲,张开嘴的第一句话就问别人:"我外甥呢?我外甥呢?″人们给他抱过我哭的土耗似的父亲,二老舅像怕别人抢走他外甥,嚯地一下从别人的手上夺我父亲,用头使劲地踫了一下我父亲,看看父亲啥反应?父亲疼得牙一呲,委屈地吆喝了一声二舅,哭了起来。二老舅看着眼泪淋淋的我父亲,高兴的嘿嘿笑起来!二老舅逗起了我父亲,他把父亲往起扔,扔起后,接住了,扔起后,接住了,第四次接住后,把父亲墩在地上,朝着蓝蓝的天上大大地叫了一声,叫完,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头,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哭了!
被人背回家的我二老舅,在我曾祖父和曾祖母的眼睛里,比赵子龙千军万马里救护出刘后主还英雄。曾祖母除了在菩萨像前摆供磕头为我二老舅禳祭外,迈开她的小脚脚,从村里的大街上,东头走到西尽头,西头再返回到东尽头,硬是从街面上的旮旯里找到了一块新茬口的大青砖,汲上现拨出来的冷井水,连着给我二老舅被狼咬过的左腿的伤口处拓了整三天,只怕给二黑豆的身体留下后患来!二老舅被狼咬过的伤口,留下了一辈子都褪不了的一圈黑伤疤,挽起裤腿,老远看去,好像那上面落了一圈黑头蝇!
农历三月初的天气,四荒的野地,这点颳起一股小旋风,那点又凝起一个更大的旋风!行走在坡梁的道路上,不时有风吹起来的干撒蓬,象一个一个土黄色的大野兔,跑在你的眼面前,跑在你的脚跟前,踫撞在你的裤腿上。爹没有领我们直接走去我们先人坟地里的顺径路,而是绕了其他的显远的路径向我们先人的坟地上走去。三个平时在家憋疯了的小孩子,象三匹抹掉缰绳的小马驹,一会雊雊鸽鸽地跑在你的前头了,一会又雊雊鸽鸽地跑在你的身后了,叫唤撒欢,好象"西游记"里的小猴子们在花果山上。尤其是我小儿子,人说背上或抱上他去坟地,他却跻蹦的比谁都欢快,怎么着也不让你背上或抱上。我的家属和我的嫂子,出了我们家院门后,提前就用纱巾罩裹住了自己的头,就怕风吹起的土尘和柴屑颳在头上头。嫂子给我侄女罩住头,侄女一跑到我大儿跟前,大儿就说她像个可爱的阿拉伯女孩,更说她是温室里的一朵鲜花,经不起狂风和暴雨的考验!侄女嘴一噘,把头上的纱巾揪下缠在腰中间,笑着和我大儿比赛谁跑得快!父亲吆喝着我大儿的名字,让他好好关照好他姐姐,说你姐姐那走过这种坡道路!父亲还吩咐我家属拉把好我嫂嫂。我家属搀扶着我嫂子在前行。哥几次想扶把着二老舅往前走,二老舅拨转掉我哥的手,硬气地说他不需要人扶把,说他在后山山上,春天里还能跟着一犋毛驴扶犁耩种呢!爹强拉住我二儿的手,就走就高兴地和他逗答着。爹不住地用眼睛瞟色着他脸跟前的儿辈和孙辈,脸上掩不住那种享受天伦之乐的幸福样!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我爹比我上次见到的时侯有些瘦,而且脸面明显白刮刮的不好看!
绕远的走去我们家先人的坟地上的路,一出了村就得往高了跋,而且跋坡的路只能是走辆胶皮车的不宽的路。往前走着,爹忽然吆喝住我大儿和侄女,让他俩返回头来走到他跟前。爹咳咳地咳了几声,看得出老人家是有意地想把自己的嗓子往清利了清理。爹一只手扶住了自己的后腰身,一只手指着塄沿上前面向的一片坟地问我和我哥,问我俩知道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坟地?我和哥从小到大没多走过这条道,哪能知道它是谁家的坟地!爹很失望地对我俩叹了口气,说你俩眼看见的这片坟地,它就是挨咱家住的不远的郭金金他们家的坟地。
听爹这么一说,我和我哥都吃了一惊,我俩开始打量起眼前方这片郭家的坟地来,都想看一眼和我同岁数的、上了吊死了的、死后埋在这片坟地的那个人的土坟堆。眼前头的郭家坟,和路过见到的别人家坟地的最大差别是,郭家坟的荒草太密实,密实的像一堵完全用荒草筑起来的墙。你真不好往出分辩出那点是坟堆,那点是平地。无人打理的坟地上,坟垅的垅土让雨水潲涮得越来越低,越来越细!而坟地上的荒草却越长越高,越长越旺,以至于平地间的荒草还长过了坟垅上的荒草!就在我唏嘘那个和我从一年级念到小学六年级后再不念书的上了吊的同学的遭遇时,从远处坡梁上旋转过一个尾巴很长的旋风来,旋转到了上吊死了的那个同学的坟堆上。旋风像一个巨大的罗旋浆,颳得长在地上的荒草像一波惊涛骇浪在涌动,发出的声音悽唳而恐怖!侄女从没有见过这种大旋风,她像在看"哪吒闹海"的动画片一样,欣赏着眼前方的这个大旋风!看着旋在空中的上下乱舞的柴渣棍草,就像在看闹海一幕中哪吒在抖动龙宫后鱼兵蟹将在水中狂颠乱舞的惊恐样。爹怕那个旋风朝我们这边颳过来,吩咐我们赶紧往前走。爹就走就给我们介绍起郭金金一家过去的情况来。
郭金金老弟兄三人,三人中只有他娶下了一个内蒙女人。内蒙女人给他生下五个闺女一个儿后,不生了。五女一儿中,数儿子最小。儿子长到十岁上,郭金金两口都得病去世了。郭金金两口咽气后,还有两个闺女没出聘。后死的女人在病重时,把一个村里当书记的亲戚叫到脸跟前,把两个光棍小叔子也叫到脸跟前,吩咐在她死了以后,求两个小叔子把三个未交手的娃娃们给供养交手了,最重要的是把小儿子的书给供出来,让儿给郭家顶起门户来。叫书记来的目的为的是有个重要的人做人证,为的是日后能给两个小叔子施加点见证过当时说过话的压力。唉!当时侯,一家人中,除了亲戚中的书记没掉泪,剩下的人都哭成泪人了!两个小叔子赌了毒誓说,嫂嫂你放心吧,有我们两个能受的人在动弹,侄女们受不了苦,侄子也受不了苦,更遭不了罪!说到这里时,爹伤感地叹了口气,看了看身后的那个远去的大旋风,朝那个方向上"呸坏呸"了三声!三个爱听人讲故事的小娃娃,都想让他们的爷爷尽快把故事讲下去。重感情的我侄女,眼睛里早已贮满了泪!侄女的心里容不下死人的事,更容不下人从小无依无靠的事。爹弯下腰,用手抹了下我侄女脸蛋上的泪水,接住先前的故事说,老大两口死了后,两个小叔子起初挺实心,三个未交手的娃娃生活还可以,谁知等把两个侄女聘出后,收了两笔不小的彩礼后,人心就变卦了!看着眼跟前的侄子后,左看一个不顺眼,右看一个不顺眼,侄子只上了个小学,就不让娃娃念书了!那个娃娃可是个好料杆,念书时,同班三十个同学,数这娃娃的成绩好,一考一个第一名!唉!命不好么!先是让侄子给他俩个大人做饭吃,稍大一点后,十五岁上就让娃娃跌包工队去了!侄子跌完包工队回家后,连个好脸色也不给,连顿饭也不给往饱了吃。侄子也心眼小,一看不对头,一根绳子自己结果了自己的性命。说到这里时,爹伤心地圪抽了几下鼻,尽量没把眼泪流下来!爹自己朝自己心口窝处擂了两拳头,自己给自己平伏了一下难受的心情!停了好一阵后,爹还是没有止住伤心的泪,手有点哆嗦地指着远处的郭家坟,声音低沉地说,你们是没有看清楚,郭家坟里还有老年间立的三通碑。老年间一说郭金金的人家,谁能说是赖人家,看这会儿,连个上坟的人也没有了!爹说到最后的这句话时,声调既伤感还无奈,还拖缀着无比的同情感!老人家这么的给我们讲,明显的是想让我们这些小辈们听进耳朵里,记在心里头。爹往前走着,劈猛地改变了一种口气,声音激愤地说,那么小的一个好娃娃,硬让两个叔叔给逼死了!唉!唉!唉!叹过气,又说,死了侄子后,这会儿可好了,连个上坟的人也没了!那个上算啊?爸不知向谁在冷笑,冷笑后,又说,老弟兄三个活着时,三个人谁都不跟谁过话。那两个光棍兄弟更好笑,平时间一人一副灰锅灶,各做各的,各吃各的!一辈子省不得弟兄们团结起来这个大道理!都是独根草么!好!最后把一个红洞似的人家,给打发掉了!说到这里时,爹回头又看了看郭金金家的坟地,摇了摇头。郭金金老弟兄三个活着时,和爹都是好交情,爹是替这三个老相好的人惋惜!
又跋起一段小坡后,绕过一个大湾,来到了一片比较开阔点的地面上。爹又吆喝住了我们这些赶路的人。爹面带喜色地指着路边下面的一处坟地说,看看,看看人家这家人家吧,多好的人家!看那上坟的人有多少!看看上坟的人开来的小车有多少!顺着爹说的坟地看去,十几座坟头前,站着或跪着三十多号人。三十多人中,有男的,有女的;有大人,有小孩。三十多人,个个鲜衣亮裳,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人家。爹介绍说,这个坟地,不是咱一个村的人家的坟地,是离咱村三里地南边的那个村的人家的坟地。旧社会是念书人家,新社会还是念书人家,恢复高考后更是念书人家。人家的前人有规定,家中的长子或长女念出书来,再供养下面的弟弟妹妹们念书;再念成书的弟弟妹妹们再供养下面的弟弟妹妹们!爹专门用手指点了点这个坟地上准确的上坟人数,数了数停在坟地外面上打下的小车的数量。嘴上啧啧了好几声,说,好人家,好人家!不容易,不容易啊!一回头,见我和我哥的表情挺平淡,爹把眉一皱手一摆,让我们朝不远处我们家先人的坟地上走去。
二老舅先是到我祖父祖母的坟头前坐下。坐下后的二老舅把我爷爷和奶奶坟垅前头长出来的不多的青芥草一下一下地拨撅掉。拨撅完这些荒草后,把摆供烧纸的锅炉灶的砖往好看了摆了摆,吆喝我给他拿过去香纸和供品。他先是把供品放在锅炉灶上,把香插在坟垅的前头上,点燃纸钱,坐在锅炉灶前,抹起了眼泪。二老舅摇着头,嘴里喃喃的不知在诉说着什么?肯定的是在诉说着老人家他和他姐夫姐姐以前的亲情和情义!哭过说过后,老人爬叉着站起来,摔出一把鼻涕后,拿起酒瓶,倒了一些烧酒在坟垅上,最后,给埋在地下的爷爷和奶奶掬了三个躬。老人家拍了几下我爷爷和奶奶的石碑后,走到了我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坟前头,噗嗵一下,双膝跪在了坟前头,嘴里大声的"大爷大娘″的哭说起来!三个不懂事的娃娃立刻围拢在老人家的身跟前,我二儿睁大一双他的小眼睛,搞不清楚我二老舅为啥这么大声音的哭!二老舅呜呼嘶哪地哭诉着:"我的躺在地下的大爷和大娘啊!我是你们从小拉拔大的二黑豆啊!我是个没良心的人啊!五十多年了,从打发完你们后,我再没给你们上过坟啊!没有上过坟啊!我的好大爷好大娘,亲大爷亲大娘啊……啊!啊!啊!今,二黑豆又给你们上坟来了!……″爹怕二老舅哭坏了身子,搀起二老舅来,把二老舅拉拨到坟地的地塄前,捡了一抱玉茭杆,让老人坐在玉茭杆上。一个黄风从远处颳来,风吹起的柴渣棍屑,盘旋在坟地上,涌动在树头上!二老舅一点也没有躲避黄风的意思,脸朝着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坟头,涕泪纵横地倾诉着……我侄女几次递纸巾纸给二老舅擦眼泪,二老舅摆摆手,用他那穿在身上的衣袖揩泪水。
我和我哥按照父亲的吩咐,先从坟地的西面向上取了几铁锹土作为开土的仪式,完后除了不能取东面向的土之外,剩下的往坟堆土垅上拍打的土,就在坟垅的就近处去取。上一年清明节过后的一年里,雨水把垅头上拍抹好的旧土潲涮得豁豁牙茬,只有再把新土拍上坟垅,坟垅的土量才不会随年份的变换而变小。我们把十几个坟头的垅头上都拍好了黄土,父亲和我的家属还有我嫂嫂,已从坟地的向里的地塄下,捡拾到了足够十几个坟头的锅炉灶燃烧纸钱的引柴,我们开始了从最远祖宗开头的赶大轮小的给各个坟头的烧香、烧纸和磕头。
轮到我二爷爷的坟头时,二老舅走了过来,老人家指着我二爷爷的坟头对我们一伙人说:"小外甥们,你们知不知道你二爷爷死了后,你二爷爷家是怎么的断后的?"我和我哥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二老舅拍着立在我二爷爷坟头上的石碑又哭了起来,:"这地下埋着的两个人,是再不能好了的两个好人。啊,啊!早些年我的娘死得早,小时侯就好跟着姐姐来你们家住。当时你老爷爷家是个大家口,你爷爷和你二爷爷家不另家。我初来二年间时,你二爷爷还没有成立家。成了家后,你奶奶还怕我常住在你们家里让你二爷爷和二奶奶嫌外!唉!哪想到,你二爷爷和二奶奶,那不是一般肚量的人,不仅不嫌外,还先安慰起你奶奶来!姓娃这么小,娘死得早,不跟姐姐跟谁呢?人你二奶奶家的娘家是老财人家,常有阜平一带的核桃呀,黑枣呀,还有红枣呀的东西给闺女拿。一拿来后,自己舍不得吃,尽给了我和你姑奶奶吃了!再后来,你爹和你二叔出生了,你二爷爷的两个儿子也出生了!四个外甥,都是我这个没样的舅舅带着耍大的。当时的我,在这四个外甥的心里头,我就是你老爷爷家里的一个成员啊!"老人抬头望了望天,风小了,天气从灰麻麻中变得清亮起来,四向的坡地上那一个方向上也都有上坟的人,各家坟头上锅炉灶上燃起的烟气送直了冒上天去。二老舅点燃一支香烟,接过我侄女递过的纸巾纸擦了擦挂在两个眼角的泪水,接着刚才的话茬又往下说:"那一年村里来征兵,征兵的征上了你二爷爷的大儿了。你二爷爷的大儿刚定了婚,要结婚了。你二爷爷的二儿说不行,我得替我哥哥去当兵。征兵的说那能行,征住谁谁去当,征不住的想当也不行。你二爷爷的大儿当兵走的那天,你二爷爷的二儿也跟上走了。和当家人说,哥当兵走到那里,我跟到那里。解放太原时,亲弟兄两个人都成了解放军,都死在太原的东山上了!"说到这里时,父亲贴着我二爷爷的石碑,失声地痛哭起来。我们也跟着哭了起来,侄女更是哭成了一个小泪人。我小儿子闪着一双泪晶晶的小眼睛,举起了他的右小手,绷紧了脸,神色庄重地给我的二爷爷两口子的坟头行起了军礼。二老舅接着又说道:"当时你二爷爷的大儿征住兵时,你们的爹也想过去顶替,他说了,我兄弟不能走,他马上要结婚了,而我已经结过了婚,而且还有了自己的娃娃,我去最合适。领兵的人一听,一拍桌子,你以为我们领兵是你们蹿豆腐坊那么随便吗?那要张三顶李四,李四顶王五,部队成啥了?成戏班了,唱抹帽戏呢?没替成啊!唉!唉!唉!″爹对着二老舅解释说:"五五年的时侯,我二叔二婶还活着的时侯,我去了一趟太原,目的是想把两个兄弟的骨灰埋回先人的坟地里,跟烈士陵园的人一说,说那不行,说这弟兄两个烈士的事迹,是他们烈士陵园里对外讲解革命烈士事迹的两个重要人物,你起回去后,烈士的价值谁知道?没起成!我回了家跟我二叔和二婶一说,两个老人咋说了?说大侄你的心意我们理解,公家不让往回起,有公家的理由,咱得服从公家的管理,以后再不要提这回事了!还说,我俩个儿是死了,可我还有两个孝顺人的侄子。也是我的两个儿啊"!二老舅听完后,也挤在我们的身前头,朝我二爷爷的坟头上磕起了头。按照乡村里的老理,二老舅和我二爷爷是平辈人,奉个揖掬个躬就行了!但也有人以先死为大,有恩为重的礼路,行磕头礼!看着二老舅和我父亲的举动,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惭愧来,来人世界三十几年了,竟然不知道二爷爷家有这么一段悲壮史!爹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和我哥?除了爹不想回忆这段悲壮的家族史,还有就是不想把这段悲壮的家族史,显摆在别人特别是后辈人的眼面前!
上完坟回到家里时,娘一个人早把晌午饭摆放在了炕桌上。二老舅坐在当头正面的主席位上,爹陪在二老舅的身跟前。饭桌上,二老舅把他早早和我父亲写好的另家契约一式两份放在我和我哥脸前头,就吃饭,就让我和我哥看看那点不合适,那点不尽意!哥看也没看契约,把契约拿给了嫂子看。嫂子看了一下后,对着我哥笑了笑。我是我看过我的那一份后,笑了笑,把契约向我的妻子递过去,妻子看也没有看,又把它放在了我的脸跟前。嫂子伸手把我拿的那一份契约也拿过去,把两份契约先放在饭桌下,她说她怕吃饭时溅出的汤汁污染了契约。先好好吃饭,吃完饭后,再好好瞧瞧契约上的条款,看看那条不公平,那条不尽意!嫂子这一说,一下把家里的空气凝固起来!嫂子一见这情势,笑着给我哥递去了一个眼色,哥马上拿起我二老舅的洒杯,倒起了他从北京带回来的价格在二百元左右的牛栏山二锅头。二老舅一辈爱喝酒,父亲一辈也爱喝酒,平时甥舅两人一瓶酒准能喝个底朝天。哥给二老舅倒满酒杯,却发现父亲脸跟前一前老早就没有杯。哥在给父亲寻找酒杯的时侯,二老舅说甭寻了,你爹他不能喝酒了!说完这句话,二老舅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拿给我哥看。我哥一看是地区医院里出的一张病理捡查报告单,里面写着我父亲已得了肺癌,而且还是严重的晚期症状!哥看完以后,狠狠地把他自己脸跟前用的洒杯墩在桌子上,一拳头打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娘已经哭出声来了:"你爹他老觉得能咳嗽,而且身上头又软得一点也没力气。往起拿个拉砘轱辘都拿不起了,思谋着有病了!这不,你二老舅的二闺女在地区医院里,人家是大专家,上去一透视,病出来了!″娘拉住我嫂子的手说:"起先,你爹不想让你们知道,后来你二老舅知道后,从后山专门来了咱家。甥舅两个商量着咋能把你爹的病情说给你们。商量来,商量去,应差着给他俩个儿子另家时,把这话说给你们!″娘指着爹对我们说:"其实前几年,你爹就有给你们两人另家的心思,常一天和我叨啦说,村里头的人家,儿子结过婚后,迟不过二年,是要另开过的。咱孙女都十岁多了,还没另,不合理!这不,有病了,乘你爹脑子清醒时另开!了了他的心愿"!听完娘的话,一家人都停下了筷子,谁还有心思吃饭!
哥立马跳下地,走到院子里,给北京他的同事和同学们打电话,让这些人捡北京最好的医院——协和医院或三0一医院,看那家医院里能尽早住下我爹这种病人。联系完后,回到家里,陪二老舅喝了三杯酒,放声地哭了起来。嫂子也哭了起来,她安慰我哥说,地方上的医院失误多,到北京的大医院检查完后,专家确诊后,再下结论。爹从桌下拿出那两份另家契约来,又让我娘拿出了爷爷、二爷爷和叔叔共同传下来的一百个银元。爹笑着问我哥和我对契约上的条款有无意见?还说,家里存着的这一百个银元,作为咱们家的有你们二爷爷和你们二叔他们两代人共同传下来的那份骨肉亲情的情义,传给你们这些后辈子孙的手里。嫂子从父亲手上抽走了那两份另家契约,她说这家她不另,所有老家里的家产和钱款都归我二弟。她要把这两份另家契约全拿走,拿走两份另家契约,不为别的,为的是拿走两份能给我侄女传承我们家好家风的纪念品。她只问父亲要了一个银元,目的也只是为了让下一代的女儿记住她老家里祖宗们身上发生过的事!哥和嫂子跳下地,说赶紧赶上去北京的大巴车,尽快在最短的时间里给我爹挂上号。嫂子还吩咐我今天下午就通知给我的两个姐姐,迟不过后天中午的火车,让我和我的两个姐姐,带上父亲去北京,她和我哥争取在明天的一天里,把我父亲要住那家医院的手续给办好。爹趿着布鞋,追着哥嫂两个人,还想把他手里拿着的应该是哥嫂应得的那四十九个银元送给他俩人。二老舅和我爹娘走至院中间时,嫂子停下脚步,拉着我哥和我侄女,三人齐刷刷地跪在院中间,嫂子哭着说:"二老舅,爸,妈。我们一家三口人,坟是上了,但是家没另成。家!我们一辈子也不另!家虽没另成,但我们收获了咱们家最好的传家家风。过去我和你大儿做的不周到的地方,希望您们原谅过。日后,我不仅要照顾好爸和妈,而且也要像我们的先辈那样,照顾好姐姐和弟弟!"说罢,三人朝我二老舅和我的爹娘,各都磕下三个头。爹和娘早感动的泪流满面,连二老舅也翘咧起嘴唇,流出泪来!
事实是,爹不是癌症!北京检查完后,爹又多活了二十年。二十年里,哥嫂先是又从北京买了房,想让我爹和娘住在北京市,平时里他们好照管。爹娘习惯不了大城市的生活,不如在乡下自由自在。哥嫂没办法,又花钱给我爹娘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楼,为的是我和我家属好照应他老两口。哥嫂不仅能接济我爹娘,连我和我的两个姐姐他们也是太能周济。我以前想开批发部因资金不够开不成,嫂子知道后,一下给我打来五十万,还把北京牛栏山二锅头在我们市里的经销权给我买上。我和我姐姐家的孩子们学习上的书报杂志,全都由他们在年初以前按照你念书时的年级要求给你订好邮回!每年的暑假里,还一准要让我大姐二姐的两个孩子,还有我大儿,到北京人开的有外国人当老师的英语班里学英语。哥是环保部的公务员,嫂子和哥是同学,嫂子娘家是八辈以上就生活在北京市的老北京人。嫂子在企业下岗后,做的是品牌服装的代理商,特别是几款外国人的品牌服装,销售多,挣钱快!
另家没有另成,反而是把我和我哥还有我的两个姐姐,四家人家的家另得更近了,另得更亲了,彻底的把四个家庭另成了蜜一样甜融的一个大家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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