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狮狮的际遇

一

在公园里，和它对坐在大树下，看着它忧郁的双眼，蓬乱的毛发，我不免想，小狗“狮狮”能伴我多长时日呢？按自然规律去想，人命再贱，不出意外的话，总比狗命长。我的家人出于对这个小杂种“毛狮狮狗”的喜爱，让我为它树碑立传，我总是搁笔再搁笔，说来日方长呢！况小狗狮狮正值青年，也许我们还要和它相依为命熬出更多的故事，才轮到我为它哭泣，为狗讲述一串颠沛流离的故事。

然而人事不测，况畜牲道！一次不幸的灾难降临了，2015年的正月，残忍的开年之始，小狗狮狮失踪了，全家人在慌乱中四处寻找，整整三天三夜，小狗狮狮未归，大约是遭遇不测，大限到了，一切都在劫难逃。我说，狗有狗的命数，让它归去吧！不必为它悲伤了。再说比起它的兄弟姐妹来，它的际遇可谓前世福报。如今此去不归，或许入的竟是锦衣玉食的门户，而无须再追随我这个潦倒文人，不用再过这吃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了。

小狗失踪，并不稀奇，世间何处无刀俎？人犹如此，狗何以堪？这样说来，悲声便可抑住。但为狮狮狗立传的事，是我早已许诺的心愿，既为小狗狮狮，也为那几位养主做注脚。

二

小狗狮狮的身世、血缘，是我听来的，它最早落脚在一个女主人的酒店里。它的生母大约是一只流浪狗，生下兄妹四个，一出窝，母亲便丢弃它们只顾逃命求生了，父亲呢便更不得而知。兄妹四个有一只早夭，其余三个皆流入平常百姓之家。酒店女主人收留了这只相貌平平的小狗，于是从小无依无靠衣衫落拓的它便落脚到了这个靠街而建的小酒店。

酒店女主人，贤淑、善良、漂亮，她的丈夫与人打架拿刀子误伤人后坐入牢狱，后来刑满释放出来，弃下结发夫妻，又勾结一小女子跑了。女主人泪痕未干之际收留了小狗，以狗为伴而生。不巧，狮狮是个母的，经常跑出去厮混，气得女主人打不得骂不能，奈何不了它。

女主人开了个“筋头巴脑”饭店，虽小却招来四面八方的客人，特色菜便是炖牛肉炖牛排，也许因为她的美貌随和，把一个死气沉沉的小饭馆开的热火朝天，没有霓虹灯饰，没有像样的酒具，没有红酒洋酒，只有几样本地普通白酒和几桌砂锅牛肉，便开成了特色饭馆。我和女主认识皆因文字而结缘，女主喜欢我的文字，如果不是因我的文字，我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座上客。

酒店简陋，门庭若市，乃因她会洞穿无数偶然过往客人的心灵，信奉来的都是客，笑脸相迎，说话随和，白天周旋于饭桌间，晚上夜深人静则与狗诉说人生之苦。有一天，狮狮背着她翻墙越脊去寻找艳遇了，大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小母狗的肚皮日渐紧绷了，女主才意识到做养母的责任，为即将出生的“新生儿”做好准备。

三

狮狮的生父是谁，似乎大家都不了然，但从它的长相来看，肯定是一个贱种的流浪汉，且血统驳杂身份卑微。狮狮的身子低矮，黄白混杂的毛色，走路一颠一颠，摇头晃脑，像极了一个从垃圾堆钻出来逃命的狗。

母狗临盆，要在富贵人家可是一喜，可是狗命如人，投胎到女主这独居女人家中，几乎注定先天带着悲剧的符号。小饭馆剩菜剩饭几乎没有，骨头也是大牛骨，啃也啃不动，可想而知，狮狮的生活也好不到那里。

小狗如庄稼，撒在地里不用追肥，自个儿会悄然长大。狮狮先天憨厚，长相如狮子的头脸一样，且常混迹在垃圾堆里，像猪一样安然自足，为此，狮狮的名字便载入了狗的历史。有一次，它趁主人不住，满身垃圾臭味便爬上了沙发，女主人回来一怒之下，把它赶门在外。时在深冬，冻了一晚上。年关将近，女主也厌倦了这种迎来送往陪笑脸的生意，另谋他途，把小酒店转让给了另外一个人。连狮狮她也毅然放弃——这是她唯一的情感羁绊，忍痛割爱送给了我。

四

2012年我因乔迁之喜搬进了小二楼，小狗狮狮也随着我住进了“豪宅”，亲戚朋友为庆贺我乔迁也为小狗接风，家宴过后剩余的残羹冷炙，一盆羊骨头，一碗肉汤吃的小狗狮狮脑满肠肥，撑的整整一天没起来。

狗乃忠臣义仆，在我住的小院里及楼上楼下摇头摆尾地出进。偶有人来，小狗主动迎送，见到陌生人先汪汪几声，见到熟人就四爪刨地，对峙一会，渐渐地有了几分阔绰的大家风度。

我有时闭门写作，狮狮觉得被主人冷落，闲来无聊自个跑出大门外，扬鞭江湖寻找艳遇。但狮狮每次尽兴而归，却满身黑乎乎的煤灰，只露两个圆乎乎的眼睛忧郁地看着我。我疑心狮狮出去遭遇了非礼，但根本没想到它竟然不辨高低贵贱，见对象就搞。一次我暗地跟踪了狮狮，发现开“小煤厂”的主人养着一只混种的小狗，狮狮竟痴情地每天来这里厮混，彼此追逐挑逗，弄得满身污黑。煤厂户主大字不识几个，经常把狗栓在木桩上，看见狮狮来他家窗户下转悠，便有些厌烦，骂骂咧咧，动物求情，不同种，不同类，不可交配啊！看见狮狮求爱被煤厂主干预，我生气地把狮狮骂了个痛快淋漓，“你好歹也是一个文人家里养出来的狗，你连一个烂煤厂的臭狗你也搞，一点品味都没有，你把我的颜面丢尽啦！”

小狗何尝懂得人世间的炎凉，挨骂时低眉顺眼，一脸无辜，但一有机会，仍旧一溜烟跑出去寻欢。后来，我怕狮狮染病，就用一根小铁链把它拴在院子里，它再也不能出去寻找欢乐了，急得呜呜欲哭，抱着铁链绕院子转圈，像个拔河拉纤的一般。更像一个遭到拐卖的孩子，顿时变得老实起来，它惶恐地看着我，眼角湿润，匍匐在地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煞是可怜。

我每天吃的剩饭给它送一点，稀粥、馒头、菜汤，狮狮身体圆滚，体重几十斤，饭量也不大。有时我的剩饭少了，它只好忍饥挨饿一顿，我从不加心给它另开炉灶。狮狮的脑袋，瘦尖起来，额上皱纹多了几道，配上一副忧郁的眼睛，有点像大文豪托尔斯泰。

狮狮被拴的几个月里，习惯了沉默，遇到生人来了，很少暴跳狂吠，倒暗藏了一些狡猾和滑稽，深知处世的趣味，如摇头，晃爪，摆尾做些讨好的动作，日渐招人喜欢起来。

早晨，狮狮起得早，呜呜嚷着用爪子刨地，我一吼它，便改成乞怜神态，等我牵着链子引它到大门外垃圾堆上排泄时，它便跷起后腿遗矢，然后双脚扒灰迅速掩盖。后来，习惯了地方，我放开链子，它自己跑出去排泄，不再劳烦我，也不知从那里学来的习惯和教养，我心里暗自窃喜。

平时，狮狮在我小院子里发呆睡觉，静如处子。夜晚大门外有动静，它就勇敢地嗷嗷警告，在寂静的夜晚给主人多了几份安全感。

闲来无事，我就牵着它出去溜达，一路上它看见别人家的狗就上前亲热，有的大狗很凶，常常要咬它，我就牵着跑开以免受伤。它像一个情场上的“猎手”，孜孜不倦地奔波于途，却屡次求偶不成倍感沮丧。联想到人世间的种种离合因缘，皆于此相似吧！

五

2014年，我外出学习一段时间，我把狮狮寄养在我的一个女朋友家，我和朋友从小一个村子长大，她信奉佛教，素食主义者，狮狮又换了一个养主。这小畜生似有灵感，初见新养主便巴结不已，仿佛从前有过交往。

其实人与人相交，讲究的是情味相投，动物与人也有一个气味相投的缘分问题。狮狮对寒舍过客，绝大多数一见如故，从小阅人无数的它，皆能从衣衫上辨别善恶贫富人种，远远打量来人，用它那暗藏智慧忧郁的眼光表示不屑与人亲近的态度，往往契合我的内心想法。

新养主为人极善且好客，善待狮狮比我倍加小心，菜、汤、主食几乎都有，对它实行圈养，只在阳台上喂养，不进客厅。一次，狮狮的第一个女养主来串门，惊呼道：怎么它来这里啦？狮狮见到故人，两个爪子抱紧不肯放松，不停地舔不停地吠，像在诉说自己经历了怎样的逃亡和历险，窘境和幸运恨不得全部和盘托出。

等我外出回来，接回狮狮后，它经历了又一个家庭，一下子长见识了，感恩之心却仍旧不忘，拥抱狂吻真正如劫后恋人。回家后，我忙于打扫家的灰尘，狮狮趁我不注意，竟逃跑出去了，估计是几天圈养憋疯了吧，不甘奴役，寻找自由了。

傍晚，狮狮垂头丧气回家了，头上身上沾满了血，神情有些畏惧甚至恐惧，召唤也不爱搭理了。我急忙上前探视，发现它屁股有伤口，右腿奔跑时悬着，显然受了侵犯，眼里满含委屈怨恨。

我也不知如何为它擦伤复仇，它能苟活于世上，内心的伤痛只能靠自己和时间疗治。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给它调剂一下生活，给它多饮一瓢凉水。除此之外，我们都活在各自的命途中，谁也不能彻底拯救谁。

此后，我忙于工作，早出晚归，狮狮白天又颠着一条腿出去寻找爱情了。再后来，到了年底，它一去不归了，幻影般迷失在逃向自由的路上。

一只狗来到人世，遭遇了并不足以给它带来娇生惯养的三个女主。悲剧似乎就是命中注定的，它不能选择出生、家庭，只能接受命运的摆布。默默地忍受生活，平静地面对伤害，安详地等待结局，在离乱的岁月中，时而圈养，时而颠沛，时而戴着锁链，在逃亡挣扎中自由品味生活的甘苦、欢愉。

一只狗啊！你将走向哪里？我在这茫茫的人海中，用文字寄托我的一份哀悼，以纪念你和我守候相依的日子。

本文作者

文字编辑：杨荣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