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隐喻的细化和诗化——读薛舒短篇小说《后弄》

小说隐喻的细化和诗化

——读薛舒短篇小说《后弄》

作者 : 蔡兆良   笔名:海客

小说家薛舒短篇小说《后弄》,写了一个63岁儿子伺奉瘫痪90老母亲的故事。我读了几行,即被这故事引入切身的感慨中。我老母第三次中风瘫痪后,也失去了食物呑咽与言说的功能,我也服伺过母亲,曾经动迁老屋也有身份不明男女进进出出,小说家笔下的故事与人物于我也曾耳闻目睹,颇有切肤之痛与百感交集。但通过文本阅读,我只想浅谈小说隐喻的细化和诗化……

小说《后弄》种种隐喻犹如一串珠玉,粒粒饱满,充满诗性的张力。小说题目《后弄》,就是最显眼的隐喻。它所暗喻的不只是小说的地域与背景,可能是我们不屑,或疏忽,或难以正视的另一世界。小说中的人物一律隐去尊姓大名,只余“老张”、“母亲”、“豆豆”、“红衣女人”、“男人”、“大毛”等象征性的符号或绰号。所有人尊姓大名的隐屏,并非为了标新人物的个性,而是有意识地采用通用的命名,让人物蕴有更多隐喻意义,从而使某个人隐为一部分人或某一阶层人的缩影。名字的隐喻,使每个人物的形象起到了以少胜多,以一当十的艺术效果。此外,红衣女人与黑衣男人;老张的默语与母亲的唯一响屁;老房子一窗、一墙若有若无的两个世界;摩托车与土黄色窗帘;狐臭与灵魂等等。在一个个隐喻词义背后是小说家对人物真切的观察与精心的刻画。

红衣女人、红短裤与母亲的狐臭,是小说很关键的隐喻,并流通在全篇,是小说家极为精细的一幅幅工笔画。红衣女人四字在小说中出现23次之多,如果小说对红衣女人的隐喻陈述或描写已经很精彩和到位,那么,另类的女人词语搭配,就更精彩、更精细。它们像一蓬又一蓬蹿出的火苗,跃出书页,小说精致的审美由此可见一斑。譬如小说开笔第一句:“穿红色羽绒服的女人又在后弄里跺脚,发出'咚、咚、咚’的顿挫声。”这一句,仿佛钢琴诙谐曲短促而激烈的重音,铿锵而猛然地奏响。为什么一个年轻女人在大都市“后弄”不停地跺脚?是生活的无聊还是乏味?或是内心种种不安和躁动?开不起空调或没有空调而驱寒御冷?抑或是招徕嫖客的信号和暗语?红衣女人门外不停地跺脚。这一细节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它暗示了什么?小说没做正面描叙,但“鞋跟撞击地面”,“咚、咚、咚”象声词的排比和顿号使用,以及形容词“顿挫”的出现,还有老张“直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就这么十多个字便将两个孤寂而空虚的人,拿捏在一起,作了精彩的心理剖视并引领了全篇。第一章节,小说故意出现“门外女人”与“墙外女人”不同称谓,这两个称谓出现后的描写都有很精细安排。请看:“老房子是单壁,形同虚设的墙,让老张感觉自己正和门外的女人共处一室,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地摊香水的浓烈气味。” 明明是“门外女人”,老张不仅有“共处一室”的暗想,还仿佛闻到了香水味,且“浓烈”。不仅如此,老张还有对“墙外女人”无声默语的关怀,希望她成为正常上班的打工妹。老张的默语是否不愿她只是一个红衣女人呢?一句“红衣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老张一直这么认为。”不急不慢地跳出来。你看,由门外女人与墙外女人的不同称谓,再转到对红衣女人的暗慕、期盼和坚信,是否衔接得很机巧?而且,老张的她“不是一般的女人”这一句,是否对两个人不同命运与处境多了一份更宽仁的视角?第二章节出现的“跺脚的女人”这个称谓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前一句是“后弄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走过,”后面是“土黄色窗帘照旧没有撩开……没有红内裤,窗外的风景,整个都失色了。” “跺脚”有 “静悄悄”对比的气氛;“土黄色窗帘照旧没有撩开”对应了“没有红内裤”。前是动静对比;后是色彩配对。窗帘用黄色,而且一 “土”一“撩”两字,惜墨如金,却富有联想空间。第三章节出现了“年轻女人”与“对面的女人”的称谓,到第五章节又出现“女租客”的称谓,这些不同称谓不仅写出了这女人的多面性,同时对老张偷窥种种复杂心理也做了进一步开掘,当老张的“不能生养的儿媳妇,做了三次试管婴儿都没成功。窗外的女人,倒是有生养潜力的样子,”这种嫉妒与羡慕错纵复杂父辈心理出现,老张偷窥的女人,最终成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的再次肯定。最后,当警察带走女人时,红衣女人一词不再出现,只有女人等词语,而此刻当老张心中再一次出现:“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的感叹时,最惊艳的是老张想看一看:被警察带走的女人“是不是穿着红衣服”已成疑惑。老张也好,小说也好,他们好像都没有让这个女人最后穿一身红衣而去。不穿红衣的女人是否更是一个“不是一般的女人”?不穿红衣女人,是否还有其它隐喻?笔墨点到此是否更精细了呢?

红短裤,是否可以理解为老张下意识的欲望之火?阅读小说时可以看到,小说每一章节红短裤的出现都有老张心理不同侧面、不同角度的延续、开掘和深入。小说第一章节如此写道:“一条三角形内裤,也是红色,宽大、松弛,显然被一个壮实的臀部撑大了,又洗过很多次,失去了弹性。”这红短裤,如此这般拟人化的笔墨,似乎描写一个颇具沧桑感的女人,并带出女人的私生活和老张浓烈的下意识。以物拟人,以物喻人,人与物再共融而互现,聊聊数字已含有多重意味和两个人生活阅历以及心理的剖示。还有物与人的互换、女人私生活的凹凸,此处伏笔又与红短裤的新旧以及松紧大小或红短裤未现联成了脉络。再譬如“她总是把她的红内裤晾在窗帘与玻璃之间,窗帘闭着,她自己在屋里是看不见的,外面的人却一目了然,仿佛,他把内裤挂在那里,就是为了给窗外的人观瞻。”请看,红短裤在这里,似乎是卖淫的商业幌子,又好像是这女人自我不待见的遮丑布。然而,这独具讽刺意味的“景致”,倒让老张成了“固定的观瞻者,或者叫'回头客’”。这红短裤居然诱惑并感召了老张!老张啊老张,为什么你有那么多时间不可以看看书报?看看流云呢?在第二、六章节,红短裤却故意隐而不现,不作展开,为什么?我看这里有小说的节奏起伏和详略得当的留白。当第六章节小说进入了高潮时,“塑料衣架光秃秃地吊在那里,没有红内裤。”与此对应的是:老张不是“动作有些急”,或是“他就是有点急”以至于失魂落魄,一次次失手。看不见红短裤的老张,心理空虚到分心而失手,由此危及到老母的生命。

母亲“狐臭”气味,这个曾经困惑而又缠着老张一生的气味却被小说说成“灵魂”。初读,未曾理解,再次阅读,渐有所感。这气味“老张从小闻着长大的,他不喜欢,但已习惯了。”但是当老张少年时闻到母亲“充沛到满溢的爱”狐臭,他情愿远离上海去安徽插队落户,叛离母亲。可是到了晚年,老张非常困惑地不解:“这气味就缠扰在身上,变成了自己的气味?” 而且,“他怎么就不讨厌那种气味了呢?”对此,小说有旁白:“好像,狐臭这种东西,就是人的灵魂,只要人还活着,它就会附着在身上,” 小说如此对狐臭气味与人的生命以及灵魂的诠解,让我想到波德莱尔在《腐尸》一诗对腐尸与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一种对比和“保存”。生与死、肉体和灵魂纠葛,还有生命本真的可贵与传承,终于使老张在闻不到母亲气味后,身心有了“松绑”后“通透”的舒展,闻到了“真空般纯净”新生了的气息。方死方生,方生方死,生命轮回,哎,唯灵魂不灭!这些精致而深蕴的隐喻,小说家还在细说什么呢?

隐喻如水流通全篇,而且巧布其间,在结构上,它一如汪曾祺所言:“语言像树,枝干树叶,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小说的诗性在哪里?我想:它不仅仅表现在灵魂的归附。小说家隐去了自我的主观和声音,心远而目近地观察,然后精心地写生,这不仅仅是艺术的再现和表现,最重要的是贴切城市生活根源性的想象和构思。这让我想起薛舒多年前在金山区文学座谈会漫谈过的创作理念,大意好像是:写作时我在意人们不屑的饼干屑,积攒后让它成为可用的食材。读了她的一些小说,我觉得:她有如此的用心和钻劲;是关注并尊重弱小人物的小说家。小说也让我看到了作者个我与主观的抽离,以中立的思想旁通人世与万物。我觉得小说家对读者的无所隐瞒;对小说人物的无所忽视;对内在个我主观的无所偏倚,以这样诗性观察社会,描绘人生,这是小说的高妙之处,也是我阅读《后弄》极为欣赏的一面。如果小说家无意于诗人里尔克那种观察和想象的表现,也许小说家在实践中早已认识到,并形成自己透视的观察和想像的巨大空间,用这样认真和忘我来制作一幅精美人物画,应该这是她作品留给我们的真善美吧?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