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哥与守备之子:世间多少有情人,未成眷属误终身

金哥与守备公子都是红楼梦里没有正面出场的人物,守备公子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物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大概是因为“情”。

《红楼梦》本就是大谈情旨的书,以情动人就显得顺理成章了。而这两个没有正式出场的痴情男女演绎出的一段情,着实感人至深。

张金哥是张财主的女儿,已与守备之子有婚约,聘礼都下了,却因姿色出众被李衙内看中。李衙内的姐夫是长安知府,官位权势都高于守备家。张财主贪慕权势,便要悔婚。守备家不答应,两家闹起来,张财主便托净虚求贾府帮忙平息这场纠纷。于是贾府家庙铁槛寺的净虚老尼便求了王熙凤,王熙凤以三千两银子的酬劳勾结官府,使守备家含怨退了亲。

这个事件本是凤姐贪赃枉法的明证,谁料结局令人瞠目结舌:张金哥听闻父亲退了亲便悄悄自缢而亡,守备公子见金哥自尽便投河自沉,追随她去了!这样一个《红楼》版的《孔雀东南飞》,至此戛然而止。作者寥寥数笔,言有尽而意无穷。

《红楼梦曲》第一首便是《终身误》,那诚然是宝玉的意难平,是宝黛钗的终身误。可是这金哥与守备公子又何尝不是一段“终身误”呢?看得我也禁不住意难平了!

金哥出身于平民之家,父亲是个财主,为人趋炎附势,为了巴结权贵,可以背信弃义,撕毁婚约,置自己的名声与女儿的幸福于不顾,最终花了银子,死了女儿。我惊异于金哥这样一个女子,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环境,竟可以做到这般“出淤泥而不染”。

她不爱慕虚荣,反倒是知义多情,与她那爱势贪财的父母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怪不得评书者也赞叹道“老鸹窝里出凤凰”,整部红楼梦,除了三小姐探春,没有谁被这样比喻过,这张金哥能得脂砚斋如此盛赞,可见对她的看重了。

又说,“此女在十二钗之外副者”,金陵十二钗的正册以外有副册和又副册,副册只展示了一位,就是香菱。香菱是蕙质兰心,人见人爱的女子,张金哥能进入副册,也不负其人了。

有人说,张金哥自缢是为了“义”。金哥当然是“知义”的,在《清律》中,女方一旦接受聘礼,就视为婚姻成立,具有法律效力,受法律保护。若反悔将女儿再嫁他人,要受法律追究的。这道理,张财主、李衙内岂有不懂的,只因各取所需便罔顾法律罢了。

金哥视自己为守备家的媳妇,懂得礼义廉耻,不愿与父母为伍,更不愿嫁给恶少李衙内。可是古代女子出嫁由父母做主,即使张财主昧着良心花钱打通关节,做下了退亲悔婚的事,金哥也是无力反抗的。

从“义”的层面,金哥既与守备公子有了婚约,再嫁李衙内无异于“一女事二夫”,金哥因此愤而自缢说明她“知义”,这固然说得过去,可是我更倾向于金哥之死是因其“多情”。

我们不了解金哥与守备公子的婚事的缘起,也不知道二人婚前是否各自有些许了解。因为古人的婚姻不像我们当代人这样自主,婚前男女双方绝大多数是互不相识,连面都不曾见过。

《红楼梦》中写到的婚姻里,如凤姐与贾琏,岫烟与薛蝌,这些人之间因亲戚关系还有机会或有可能在婚前见过面,可是如迎春与孙绍祖这一类,却是完全陌生的一对男女了。窃以为,金哥与守备公子或许没有那么幸运,能够见过彼此,但是我又觉得,二人应该是互相有所了解的,无论这了解是多么的有限,终究应该是成就了二人之间遥思遐想的一段心事。小儿女的情意浓浓,只待金哥过门,便是一段好姻缘。

金哥既能被李衙内一眼看中,自然应该是美貌佳人。这世上永远不乏空有美色却无灵魂的人,只是张金哥不是,她有思想,有情意。也常常想,这守备公子应该也是个翩翩美少年吧?

虽然守备是较低的武官职务,可是这公子却非常可能是个俊秀聪敏的年轻人,如若不然,金哥为何如此毅然决然地以死抗婚?公子也一定是多情的,如若不然,怎会因为未婚妻的自缢而追随而去?

金哥的果决、贞烈不输尤三姐,守备公子的缱绻多情更是胜过怡红公子,他们素未谋面,本没有“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的誓言,却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的坚韧与忠贞捍卫着他们的婚姻。这份情意怎能不感人至深呢?

《红楼梦》虽是给闺阁作传的小说,但是也不乏对形形色色的男子的描述。除了男主人公宝玉以外,很难找出几个像样的男子,不是贾赦、贾珍这一类荒淫无耻之徒,便是贾蔷、贾蓉这一类的纨绔子弟,如柳湘莲、薛蝌一般的清雅男子已是凤毛麟角。却不料在对红楼男子的失望中出了守备公子这么一个情种。公子之情深,竟是生生把宝玉、秦钟比了下去。

宝玉虽是绛洞花主,护花使者,可是终究不能护那些“花儿”周全:金钏因与他调笑被逐,进而投井,以死明志;晴雯被王夫人冤枉为“狐狸精”,抱屈含恨死去;芳官、四儿等小丫鬟也是接二连三被驱逐,甚至宝玉心心念念的林妹妹,他也无力去保护好她。宝玉之博爱,不得不说,太泛泛了。

宝玉的好友秦钟,虽也是个“情种”,奈何秉性柔弱,与小尼姑智能儿相恋,偷期约会,山盟海誓,却因事情败落被父亲痛打一顿后一命呜呼。秦钟的撒手人寰,对恋人智能儿来说,无异于是无底深渊。

智能儿虽年少,却对自己身处“牢坑”的现实有着清醒深刻的认识,面对秦钟的死缠烂打,她原本是拒绝的:“好歹等我离了这牢坑再说”。可是秦钟并未替她想过来日,一朝魂归地府,这智能儿可又怎么办呢?因此,我对秦钟这个所谓的“情种”竟是不屑占了更多。

真正的有情人,是守备公子啊。想到“有情人”,心里止不住一阵疼痛。张金哥的美貌姿容不用说了,若不是十分出挑,也不会被李衙内一眼看中,非要横刀夺去。这守备公子之多情深情,也是万里挑一的了。换作寻常男子,就算感念未婚妻的贞烈,恐怕也还是会在叹息之余再择佳偶的。

中国旧时的礼教,对女性的束缚是苛刻之至的,对男子却是宽容的。可是公子不是寻常男子,金哥之死有知礼守礼的原因,而公子之死却仅仅是关乎一个“情”字!你既非我不嫁,视我为今生的唯一,我为什么不能以今生今世来相报呢?公子之情,是深情,也是知己之情。

宝黛之间的爱情之所以动人,就是因为二人互为知己。公子待金哥,是男子待女子的真心,亦是君子待知己的痴心啊!“士为知己者死”,公子之死原不是简单的殉情,“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这两个人若不是遭遇恶人拆散,该是怎样的一对神仙眷侣呢?

我能想象的古人中最理想的婚姻,是李清照与赵明诚的“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是蒋坦与关秋芙的只羡鸳鸯不羡仙,是沈复与芸娘的纸短情长,可惜,他俩来不及活成他们的模样,来不及成为这尘世间难得一遇的灵魂伴侣,就匆匆离世。

叹息之余,想想,也好。若金哥嫁了李衙内,要怎样捱过一生呢?紫鹃劝慰黛玉时说得好:“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还说,那些大家公子,纨绔子弟,任是娶了天仙在家,也不过三夜五夕就丢到脑后了——看香菱、迎春的悲惨命运,就知道紫鹃这朴素的话语是多么在理!

至于守备公子,怕是娶了谁都是“意难平”:且看宝玉的曲子《终身误》,“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污浊是人世,不让有情人终成眷侣,那就让他们追随对方而去吧,“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只是,《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和焦仲卿死后尚且能合葬,这金哥与守备公子怕是不能够了。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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