焖夏|张涛
你不愿意种花,
你说,
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
是的,
为了避免结束,
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 顾城《避免》
焖
夏
明日,阴历六月六日。遵照讲究,此乃同州通润属地乡民为先人的奠汤之日。
今日,时间快要新闻联播时,斜阳还迟迟不肯落地。别看这斜阳,加上一整天的狂晒,以及昨日的暴雨,天气不仅保持了35°+的温度,而且还有往裤腿里钻的热气。
此时,自然界的音乐大师——雄蝉,就像一部永不疲倦的机器,在四面八方的树上,狠命撩着盖板和鼓膜之间的空洞,不断发出“嘤嘤嘤”“吱吱吱”地叫个不停,真把自己当了家外的绝对代表。
有人说,现在的人们太矫情,没有空调,谁会喊叫“热”。也有人说,现在的确比过去温度高多了,没有汽车排放的尾气,没有那么多柏油路和楼房的热辐射,眼前怎会这么热。过去?过去什么概念?谁知道呢,那一定是国家统计部门的事,平民百姓谁能有心到这地步呢。
眼前,除了热,还有那不知名人家的热闹。那不知名人家的门口,几位穿短裤或赤裸上身的黑红皮肤的人,提黄纸条幅的提黄色条幅,提纸红灯笼的提纸红灯笼,他们围着梯子上的人,编好程序似的,递着黄红纸物。于是,他背上的汗湿透了短袖,头上的,似天雨,一滴滴落在黄红纸物上。但这些不打紧,门的左右两边和楣上,依次出现黄纸黑字的“思亲常望白云飞,守孝不知红日落,永远思念”的对联,以及四长两短纯红纸灯和两只花色花篮纸灯。
如果谁再好奇一点,走进门去,一定不难发现,热闹人家的热闹。院子里,支着鲜果糕点、蜡烛香火围着的相片桌,旧的相片有的分不清是谁,新的却像昨天制成。其它三面,萧红《呼兰河传》东二街道上的扎彩铺分店才开张,其创新的步履,足足超出总店一个耄耋老人的年纪。
扎彩铺分店的冥物都是统一的“天堂”标识。桌后是红砖砌成的现代别墅,一扇枣门、两层结构、四扇蓝窗的设置,满足了人生的基本需要。四根红柱擎起的蓝瓦养心亭,听雨,赏景,博弈,煮茗,人生其乐无穷。桌的两侧,分别摆放着金色的自行车,每根辐条清晰可见;实在不行,换台红色法拉利,保准“不误事”。蓝色保险柜,黄拉手,黑密码锁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密码;旁有金色大元宝两个,它是人的“胆”和“面”。蓝饮水机上,放着满满一桶水,渴是渴不着的;银色冰箱里,水果、肉类、菜蔬、饮品分区堆放,想吃荤的有荤的,想吃素的有素的,缺什么,一时半会竟想不起来。金衣柜里,挂有四季换洗的衣服;红沙发,黄茶几,会客接待不失时机。蓝洗衣机、太阳能热水器、空调,亦随时待命,誓与人和衣服的污垢斗争到底,让人始终舒舒服服。最是桌前的4D电视机,屏上张君瑞与崔莺莺正在面向观者表演着“甜蜜戏”,仿佛,他们是给相片里的人看的,也是给看他们的人看的……
不知他们的目光,在穿越伟大的现实和美丽的天堂时,是惊讶?还是叹息?
此刻,十余名身着素服的男青年队伍,排成竖队,磕过头后,最前面的“头人”从桌上反抱起新相片,跟随端有酒壶矿灯盘子的人,从挂满纸彩灯、贴有黄对联的门走了出去。
蝉声叫满了门外通往西天的水泥路。几位掂铁锨、着素衣的男青年,跟随队伍,朝着西天的夕阳走去。
素衣队伍穿过村庄,并未打乱人们正常生活的节奏。该上地打药的上地打药,该下地回家的下地回家。目光交汇的刹那,只是匆匆,只是再正常不过的遇见。过去,就过去了。
西村口路的两旁,一些牵手的劲柳遮天蔽日。像是记忆中,记忆中某个熟悉村庄的门楼标牌。多少年来,他们两手之间,总隔着黑色的柏油路面。像两道藕断丝连却永不相交的钢轨。彼此最动人的地方,就在夕阳穿过浓浓发梢的此刻!他们彼此凝视,不论多久,都那么年轻,那么会心,就像当年遇见时的样子!这些,竟比那些金子还会发光,是无价之宝!
转过弯,由于有人搭了顺车,素衣队伍就只剩反抱相片的“头人”了。
他走在这条充满农药味、泥土香、草青色、畜粪臭的小道上,有种搁置多年仍丢弃不掉的熟悉:它们轮换上场的次序;逐一上场后——脚下是深陷,还是被垫;不熟悉前,如何一步一步把陌生丈量成熟悉。
到了!就要到了!就要到了“头人”所抱相片人的住址!只两步距离!不,两步极不确切,没有那么远!他一直就在心里!就在这看似族谱落位有序,实则早落早有、晚落晚无,沆瀣一气、野鸡占坡的乱葬岗里!
野莴苣疯长,长得比人高,枝稍蒲公英般落完白絮,便是一个个裸着的胎盘。酸枣刺跟着瞎起哄、凑热闹,不怕事大,不怕油煎,不怕来者的勇气有多好!鹅绒藤紧缠它俩,上面开着小白花,花谢不久就要长出包有白絮的“羊奶奶”,此时,谁要从此过,定要鱼死网破玉殒香消:身虽断,乳豪撒!它们做事不绝,给小蓬草、狗尾巴草等不足挂齿的同胞们留了些生长空间,但它们须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路套。
这些对“头人”而言,统统都不是什么打紧的对象。在他的字典里,打紧的,不是眼前的荆棘和野草,而是所抱相片人的落脚!为他锄掉影响成长的蒿草,为他开辟一片崭新的土地,显得多么重要!再为他点上几沓烧纸和冥币,倒几杯往复无休的清酒,同样显得多么重要!只要它能铆着劲儿往地里渗,往天上冲,就很有必要,必要!
回家路上,“头人”一手抱着目视前方的相片,一手打开照亮前方的矿灯。他仍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去搭顺风车,而是走在如今熟悉的这条路上,一步一步,反似当年,丈量着熟悉之前的路。
他想告诉他,农药味、泥土香、草青色、畜粪臭,轮换上场的顺序是什么;每道顺序上场后,脚下该轻踩,还是该重放;时间你慢点再慢点,别让他看不清每一步脚下该注意什么,当初出走的地方在哪里。——它在这条路的尽头转弯处,劲柳牵手的东方!
素衣队伍没有走远,他们都在劲柳牵手的地方等着“头人”!包括端酒壶的人!
他们重整旗鼓,继续前行。
“头人”向端酒壶之人耳语一阵,但听得“清明为奠酒,六月六日为奠汤,十月一为奠衣,……老了的人(陕西方言,意指过世的人)只要过了24个月,便可换服,停止行孝……这几个日子,都可为老了的人过事换服”几句风言风语。
风吹过,一切了无。
这“头人”,多像我们的灵魂,四处漂泊。他抱的相片,多像我们的某位亲人,一位曾经延续生命、丰富遇见、带路领路的先者!永远深深地扎在心里!如同明星高挂苍穹,而我们只能久望夜空、两眼迷蒙!
此时,雄蝉起,焖夏声声!
界世的你
我从未走远
xiaoguchen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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