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 | 一场烟花而已:剪裁的时光,裹着一粒糖
【北方专栏】
主编:暖在北方 锦 烟花
策划:时光里的行者
图源:堆糖
文、诵读:一场烟花而已 / 图 :堆糖 *
母亲不是个裁缝,却对缝缝补补爱得要命。
尽管家里的缝纫机是最简款,锁边机没有,剪刀不是燕尾式,划线的粉笔是我从学校讲台捡来的,但是,这都不能阻挡她对那些针头线脑儿的痴迷。
从记事起,母亲就常做鞋。当然,那个年代的母亲都一样。她又不一样,比如用旧报纸剪的鞋样儿,会被左邻右舍争着传来借去。她做的鞋,底子纳得齐整,边缘粘得圆润,白色纯棉布底,黑色条绒布面,摆出来,秀气,俊俏,穿上,合脚,舒坦。冬天的鞋,需衬上厚厚一层棉花内里,做起来费工费力,做不精细,穿出来很是难看。冬闲了,女人们常围着我妈坐一块儿,一边唠嗑儿,一边跟她学做活儿。明明教的人也用心,学的人也上进,到最后,鞋子用干净的黄土塞结实(相当于鞋撑)定了型,还是她手里那个模样最好。我们一家人穿新鞋出去,总能引来别人欣羡的目光。这是那个年代,我能拿得出手的骄傲。
母亲会做鞋,但不大会做衣服。
小时候买新衣贵,可一年到头儿,她总想让全家穿得体面些,就凭自己的一点爱好和悟性,或旧衣翻新,或去大集上买廉价布头儿,变着法儿地给每人缝上一件新衣裳。
赶集买布,她爱带着我。从摊子上,随手掂一块料子,往我身上一搭,她就能看出颜色合不合适,可能裁出什么款式,大约用多少尺寸。我稍大一点儿,有了懵懂的审美,挑剔得很,常与她产生分歧,可到最后做出成衣,总还是她选的让我更满意。
做衣裳剪裁很复杂,母亲并不拿手,于是常带上布料,去一个裁缝铺子请师傅指点。这是我最爱跟去做的一件事儿。那时正傍年根儿,我放寒假,时间也宽松。母亲往往先在家里比比划划琢磨出个大概,然后将厚厚一沓布料包在头巾里,对角一系,挎上胳膊或夹在腋下,喊上知近的女人们,一起去裁缝铺子。
午饭后,需行两里多路。可我不觉得远,几个八九岁的孩子结伴,跑着闹着,也就到了。况且,我对穿新衣很是憧憬,急切盼着能早点做好,等待大年初一美美地亮个相。所以,即便半路有个结了冰的很大的池塘,有许多伙伴在滑冰车打陀螺,我都不为所动。去做新衣服,那是一件多么甜美的事儿。
裁缝铺的师傅,按着村里的辈分,我喊她婶子。婶子摊开布料,用一根手指宽一米长的木尺左右一划,褶皱拂去,布面变得平整熨帖。她用眼睛挑起料子,对着我的身子上下打量,随手从脖子上顺下一条软尺。我立刻乖乖地站直,抬头,伸臂,挺胸,收腹,像个服从命令的小兵。等她码遍我的前后左右,我也不乱动,只等婶子说,好了,玩去吧,我才敢撒个欢儿。其实,并不是我多听话,是暗暗怕哪里尺寸量得不准,影响到成衣的美观。同时,内心还有些小兴奋,因为到了这一步,会真切地感觉,新衣服,离我近了。
剩下的时间,是属于大人的。婶子和母亲们要一件一件,商量衣服的样式。比如,竖领还是翻领,扣子单排还是双排,前门襟是圆摆还是直角,衣兜是明还是暗……母亲在这时候,总是很有见地,能把一些巧妙的小心思恰如其分地融入设计里,给裁剪师傅许多意想不到的创意。我那时候插不上嘴,但坐在炕沿边儿上,耳边始终记挂着大人们的话儿,并在心里头粗略地勾勒着衣服的轮廓。这是我大年初一迎喜接福的头等大事,实在马虎不得。
当方方正正的布料,被剪成零零碎碎的形状,母亲便将它们凌乱而有序地折叠好,用旧报纸一件一件裹了,连同我内心的小甜蜜,重新打包在来时的头巾里,带上回家的路。
腊月天儿短,回来的路上,暮色已渐浓。有时会有人带了手电筒,行走便利些,有时粗心,大家就只好摸黑上路。我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角,或被她有些粗糙的大手牵着,深一脚浅一脚,伴着此起彼伏的犬吠声,怯怯地前行。大人往往责备孩子走得慢,嗔怪我们胆子小,累赘,说下次不要再跟着来,没有尺码,拿一件穿过的衣服做个比头儿(参考)就好。我偷偷想,那是决计谈不妥的,因为小伙伴们早就约定好,新年头一天,一定要比比谁的新衣更漂亮。
回了家,料理完鸡鸭猪狗,母亲洗净双手,拾掇出半边炕,在灯下将那些零碎一样一样放好,渐渐摆出成衣的雏形。毕竟对裁剪不熟,拼图一般的过程,经常是缺了这角儿,少了那边儿,她半蹲半坐,专注地左寻右找。我不听大人不让乱动的警告,擅自摸摸这一片儿,挪挪那一条儿,有时帮了倒忙被呵斥,也还任性地坚持,似乎有了这样的参与,那新衣里就有了我的一份价值。
等把衣服的初步印象记在脑子里,母亲又一样一样收拾好,等着第二天开做机器活儿。
做大人的衣服,我是半只眼也不瞧,轮到做自己的,就一定要凑在缝纫机旁,漫不经心地写作业。母亲把缝纫机台板下面的扳手搬动,中间盖板翘起,拿下来,从箱底掏出机身,小盖板复原,机头放平,挂上皮带,底线、上线、针孔线按顺序穿好,手拽住上线头,脚踩踏板,“嗒嗒嗒”就可以缝衣服了。我左瞅瞅右看看,将步骤烂熟于心。母亲有时候也手忙脚乱,我会插一句:梭子线快没了吧,别白缝半天……
后来,这些摆弄机器的前奏,母亲就放心地交给我。每一次轻拿轻放,心底的小幸福都会高高地弹起,怎么也按捺不住。
接着,母亲的半成品一次再一次披在我身上试穿。袖子肥了,肩不够挺,兜不对称,领子紧巴,扣子小点……缝了再拆,拆了又缝。
可是,她不急,不恼,半天半天儿坐着,慢慢儿摸索。一会低了头皱着眼,一会眉间又开了花,我的心,也跟着她的小情绪一收一放。反反复复,直到大年初一,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新衣裳。而我,又在众人欣羡的目光里,倚着母亲的别出心裁,骄傲而美丽。
年来年往,她的手,已结了茧。沉重的农活间隙,缝补老老小小四个季节的鞋脚衣衫,她的腰,也总是疼。
后来,全家已无需再为衣着费尽思量。而少时对年的期盼,对新衣的渴望,便成了我这许多年不舍忘却的甜美念想。
只是有一次,母亲轻拭她的缝纫机,忽然轻声念叨:多久没用,会不会生了锈?
她留恋的目光,我倏然明了。原来,一些容易填满的愿望,有时那么廉价和空荡荡。恰是那些年,淘尽气力的剪裁时光,反倒裹着一粒糖。那粒糖,遮掩了当年贫乏的物质,挟裹着一个时代的母亲们,用慧心巧手对简陋日子的细刻精雕,充盈着劳动者对精神审美的甜蜜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