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江先生联语赏读
常江
常江先生是我的老师,前不久整理了自己的文集,共十二卷,第一卷便是《两栖轩联语》,叮嘱我作序,并特意强调“就联论联,切莫做不合实际的吹捧”。自古以来,学生评价老师作品的便少之又少,况且是给老师作序呢!惶恐之余,也只好本着“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圣人训,写些读后感而已,只是未免有些“色难”了。
常先生在《对联知识手册》一书中,曾经总结出对联创作的“六要素”,即“工、稳、贴、切、新、奇”,在我看来,“新”之一字最可代表常先生的对联创作风格。元好问评价陶渊明,“一语天然万古新”,移作常先生之联作似也合适。这个“新”,既有文字之新、意境之新,也有立意、思想、内容等方面,在常先生的风景对联作品中尤为明显。不知是否因为常先生几十年新诗创作的经历,“新”字已融入对联的血脉之中?兹举几例——
三桥聚翠
凭烟雨三桥,仗三花酒醉,分将春去;
截风丝百丈,趁百里月明,钓个秋来。
“三桥聚翠”是一个小景点,在山东青岛寓园之中,具体风景如何颇难为人所知。于是此联从景点的名字入手,“烟雨三桥”不难让人想到诗思漫漫或别情凄凄的意境,受到这种意境的感染,游客难免多喝上几杯,故有“三花酒醉”之语。下联“风丝百丈”是风人之语,细致入微又平添风雅,“百里月明”则推开一笔,飘逸潇洒。此联重复使用“三”、“百”两个数字,让全联活了起来,而更妙之处在于上下联收尾的四字——活泼轻快,浑若不着力,却将前面的两个分句拢于一处,一“春”一“秋”,引人遐思。此联的语言仿佛跳跃的音符一般,与传统对联风格差别较大,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梁祝公园
楼台相会,令后世读书郎,多敬重同窗好友;
故事流传,喜人间秉笔者,不看轻红粉蝶仙。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流传甚广,为他们写联该如何落笔才能不落窠臼?常先生此联选取了两个特别的视角——上联从“楼台相会”说起,却不点出梁祝二人的凄美爱情,反而拈出“同窗好友”来做文章,可谓“宽题走窄路”,以小见大;下联则颇有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代言之妙,赚得才子佳人几滴相思泪。此联不仅立意出新,观其下联结句“红粉蝶仙”一处,文字亦若翩翩然起舞,与梁祝公园的意境融为一体。
九景山庄
百鸟传书,杯湖邀绿连环九;
五峰隐凤,珠月铺银对影三。
九景山庄山庄在河北鹿泉,并非什么知名之处,但经常先生妙手题楹,便生风雅之趣。上联起四字用“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之意,恍惚入仙境中,后七字情景交融,既可以理解成湖水相连,青翠欲滴,也不妨理解为客人入山庄中畅饮,邀请山外湖水同入酒杯之中。下联继续营造上联的神仙氛围,“五峰隐凤”自不必说,结句“铺银”一次茫茫无际,大有“月来满地水”之韵,而“对影三”更让人联想到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无拘无束。此联对仗很有特点,像数字对“百”、“九”、“五”、“三”以及颜色对“绿”、“银”等处,非常工整,但读来毫无滞涩之感,反而清新流畅,这当然有赖于“邀”、“铺”、“连环”、“对影”等词的巧妙运用。此外,九景山庄又名隐凤山,由五座山峰环绕而成,山中有隐凤九湖、鸟语林等处,可知作者落笔无虚,更加难得。
关于“新”的论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如将不尽,与古为新”一语最得我心,即“新”与“古”是相辅相成的。没有“新”的“古”,如獭祭鱼,往往堆垛典故,沉在故纸堆中,难出古人窠臼;没有“古”的“新”,则如空中楼阁一般,空无依傍,难以在古典文学的传统审美之中找到回旋、生发之处,这样的文字枯燥干瘪,味同嚼蜡。对于当代对联而言,后者问题尤为严重,思想和词汇的匮乏,造成大量“似新非新”的作品,以为用几个新词便是创新,殊不知这些词语如果不能与全联风格形成统一,如果不能继承深沉蕴藉的审美风格,就很可能是失败的创新。更有甚者,还有呼吁时代性就是口号体的,那便实在没有讨论的必要了。
由此可见,“新”的基础在“古”,“古”的生发在“新”,想写出“与古为新”的作品,先要扎根于古典文学,从中体悟锤炼字句、营造意境、沉积思想的功夫,然后在此基础上打磨自己的风格,用文字描述自己真切的所见、所思、所感。读常先生的联作便是如此,不仅有清新一路,也颇有风格中正者,当然,这种中正风格的作品也深深打上了“常氏”烙印。以几副风景联为例——
鹳雀楼
上去果真穷远目;
下来依旧放平心。
鹳雀楼因王之涣一诗天下闻名,其中“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更是千古名句。常先生上联便从此句推衍而来,呼应先贤,扣住鹳雀楼题目。上联既把诗意说尽,下联便需另辟蹊径,此联巧妙地用“下来”一转,写出一种人生的态度。一“上”一“下”之间,既有登楼远眺、目空今古的襟怀,又能劝警世人,保持一颗平常心,这是一种历经尘世纷纭之后的淡泊与智慧。此联切境而不拘泥题目,说理而不脱离物象,是一副难得的情景交融之作。
陶然亭
耕耘未必学陶令;
伴侣何妨上吹台。
陶然亭是北京一所有名的公园,古今题咏颇多,像林则徐之“似闻陶令开三径;来与弥陀共一龛”便是其中很著名的一副对联。常先生此联同样借了陶渊明的“名人效应”,但用法却与林则徐相反。林则徐是将陶然亭想象成陶渊明隐居之所,常先生则是写未必要像陶渊明一样在南山下“三径就荒”般耕耘,此处的“耕耘”或许还有更广阔的意义。下联的“吹台”为陶然亭的景点,携侣而来,不亦乐乎,也为全联增添了一些清逸之气。
英台故里
珮落玉河,门当碧水南迁路;
凤停舜壤,户对青冈东晋风。
英台故里是传说中祝英台的故乡,坐落于浙江上虞。同样是写与梁祝有关的对联,上述“梁祝公园”一联清新脱俗,这副“英台故里”的对联却是老成持重,各有面目。“珮落玉河”引自祝英台的传说,祝英台将玉佩掉到门河中,映得河水碧绿如玉,故门前河水更名为玉河。下联“舜壤”即指上虞,因为上虞传说是帝舜的故乡。梁祝的故事发生在东晋,而祝氏是随祖上迁居之上虞的,故联语有“南迁”、“东晋”之用,而“迁”和“晋”的借对更是让人赞不绝口。此联没有炫目的辞藻,只是根据传说和地理,平平淡淡地娓娓道来,却给人以冲和庄重之美。
在常先生的对联之中,有许多与寺庙相关的作品,而这些联居然也能别有匠心,力图求新求变,和一般说教似的佛教对联大不相同。当然,我于佛法一窍不通,不敢妄议,这里只是就联说联,品味其中的文学趣味。
五祖寺
回头一望,脑后即黄梅,求衣何必追梅岭;
闭目三思,心中本佛性,领偈自然显性根。
五祖寺在湖北黄梅,为纪念五祖弘忍之地。作者上联以“衣”、“梅”二字牵引,与梅岭史可法之衣冠冢遥相呼应,可谓未经前人道出。下联回到佛家语,五祖的两个弟子神秀慧能一主修身、一主修心,而弘忍最终选择将衣钵传给慧能,故有“佛性”“性根”之语。此联“梅”、“性”两字重复,虽然对仗精致,但恐怕也属无可奈何之举。
六祖寺
尘缘未了,何妨进去,菩提树下许能顿悟;
烦恼不除,也要出来,安乐窝中亦可修行。
六祖慧能主张顿悟,此联便不作寻常偈语,纯是由心出发,颇得性灵之致。上联面对芸芸众生,并未板起脸来说教,而是相劝不妨进寺一游,收句“顿悟”正是慧能之主张,而一个“许”字也能左右逢源。下联同样是这般写法,有人毕竟不是剃度出家,而红尘之中的万千烦恼恐怕也不是烧个香磕个头便能解决,所以既要进寺也要出寺,而“安乐窝”与“修行”的对比更让人忍俊不禁。一进一出之间,亦僧亦俗,包含的是一种尘世间的智慧。
永庆寺
祥云涌自五台,落地全凭佛手指;
莲瓣香生七步,度人竟有铁心肠。
永庆寺在海口,其地为狭长型半岛,形似一根手指。作者上联直接以“手指”入联,仿佛祥云缭绕之中,寺庙现出真容,受到“佛手指”之庇护。下联起句照应“祥云”句,结句写出普度众生的愿力,“铁心肠”三字与“佛手指”对仗工巧,意思也十分妥帖。
凤林寺
攀鸡笼一顶红云,千寻法界,直上天台脱旧骨;
餐凤寺百竿竹露,十顷蒲风,重回尘世做新人。
凤林寺在安徽和县,其旁有鸡笼山,相传有诸多高僧在此悟道成佛。此联不从寺庙写起,而是先写周边名山,“罗列他山助我山”,随后,乘红云直上,脱尽凡胎俗骨。下联回到凤林寺,联意却是承接上联,写“脱旧骨”之后的事情,餐竹露蒲风,便可重做新人。上下联势如流水,不可断绝,而对仗精巧处如“鸡”与“凤”、“旧”与“新”等,也颇让人称道。
在对联的各种门类中,挽联是非常重要的一种。一方面,挽联能体现作者的交游经历,也能概述被挽者的生平事业,可谓联中之“史”;另一方面,挽联往往倾注作者的真挚情感,气韵浑成,可谓联中之“文”。清人吴熙有“平生惟作挽词多”之慨叹,闾巷亦有“曾国藩包作挽联”之语,对于常先生而言,所作挽联亦颇有佳制。
挽马萧萧老
几番路仄,几次魂游,时来几分闲意,心绪何宁?好凭诗文书画,演绎人间悲喜剧;
厚爱如师,慈恩如父,难得坦荡如朋,胸怀至广!当继仁善诚和,追随马首纛旗风。
马萧萧老是中国楹联学会的第二任会长,为楹联事业呕心沥血,与常先生是半师半友的关系,于联中可见其沉痛哀悼之情。联语的几个分句长短错落,而多以复辞牵引而成,仿佛一生的坎坷之路,让人唏嘘不已。其中多有作者与马老之本事,难以一一解读,见其一掬悲泪可也。
挽吴小如前辈
论学术则我先师,论世家则我先辈,卅载交为雕龙,愧未尽恭,更未尽孝;
忆扬清知公严谨,忆激浊知公严凌,一朝坦然驾鹤,怆损于剧,也损于联。
此联述及常先生与吴小如先生的交往,字面平实,无需多作解释,这里把常先生联后的一段文字转录于此,也可理解得更透彻一些:“从长辈那里算起,吴先生与我父同辈。上世纪二十年代,我曾祖父成多禄为中东铁路董事,小如先生的父亲吴玉如先生为监事会秘书,当时二人相差36岁,早有交往。1927年,多禄公在北京与溥心畬、张大千、齐白石、陈半丁、俞陛云、陈宝琛、于非闇、周肇祥、溥雪斋、傅增湘、徐鼐霖诸公组成12人的'转转会’,每周一聚,轮流坐东,是当时很有影响的艺术沙龙。这俞陛云便是俞平伯先生之父,而小如先生又是平伯老的入室弟子。从1982年起,小如先生多次担任全国性征联评委会主任,1984年中国楹联学会成立后担任历届顾问。实际上,我结识先生还更早:1963年,我在北京地质学院就读,当文学社副社长,有一次文学活动是请小如先生讲座,内容是如何欣赏古代诗歌。1984年有缘再见到先生,说起这件事,先生还记得,只是不记得当时都讲了什么。先生常在评联休息或午餐时,抨击文化学术界的不正之风,故有'激浊’语。”
常先生联集中共收联两千余副,自然难以一一赏读,对以上数联的信口胡言只是作为学生的一些不成熟看法。而既然已经“信口胡言”,又不妨再“胡言”几句,先生诚然联坛泰斗,但我总觉得这份联稿似乎有几处还可以商榷。
其一,人的创作受环境、灵感的影响很大,即使先贤也难以保证每件作品都是佳作,所以结集之时往往严加删削,甚至百不留一,而常先生的联集几乎收录了自己的全部作品,是否太多了些?尤其是有些应酬之作,固然有“早卧桃山能识索;但知天命许垂纶”“梦顶诗珠充鹤友;心随联翼到龙沙”一类的佳联,但也不乏平平者甚至庸庸者,常先生保留这些作品自然是想记录自己的对联创作历程,可于读者而言,适当的“删繁就简”可以让这一卷联集的文学性更强。
其二,常先生论联,颇重奇巧之趣,比如他非常满意自己题保温瓶之“一口能吞二泉三江四海五湖水;孤胆敢入十方百姓千家万户门”和题洪湖荷花诗廊之“诗情碧接天,采九霄菡萏,广种荷花荷葉莲蓬藕;笔意红浮水,随百里洪涛,遍寻湖沼湖洲港汊湾”两作。与常先生交流过相关话题,他认为“诗尚拙,联尚巧”,注重技巧性是对联与诗词的重要区别之意,尤其是面对层出不穷的各种对仗技法,不经过大量技巧联的训练恐怕难以成为对联大家。我于“联尚巧”的论述是十分赞同的,但仍然固执地认为,技巧应为联意服务,不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以上述二联为例,保温瓶一联可谓巧不伤佻,但洪湖一联则多少有巧重于文之嫌。因此,常先生谐巧之联甚多,但我却并无一处提及。
前以述之,学生放胆给老师写序已是“大不敬”,居然还要在结尾时大放厥词,实是不敬中的不敬。但常先生素来知我荒诞,也一向从善如流,从不避讳他人直接或间接提出批评意见,若觉得我说的尚有几分道理,定会欣然接受,若觉得我所言荒谬,也一定会笑着说一句“小子何知”而不与我计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