泻玉于两峰之间,沁芳于翼然亭上

上卷 第十七回 第四节:

原文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méng,屋脊)绣槛(kǎn),皆隐于山坳(ào)树杪(miǎo)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雪,石磴(dèng,台阶)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jiǎng,山凹),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题方称.依我抽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端木持易见解

公元1045年的时候,太常丞知谏院、右正言知制诰、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欧阳修,一泻千里,被贬到安徽滁州任太守,容颜苍老,头发花白的38岁太守,来到滁州以后,在滁州实行宽简政治,发展生产,使当地人过上了一种年丰物阜,和平安定的生活,这是欧阳修感到无比快慰的。

但是当时整个的北宋王朝,虽然政治开明、风调雨顺,但却不思进取、沉溺于现状,一些有志改革图强的人纷纷受到打击,韩琦、范仲淹、富弼、吕夷简等人参与推行新政的北宋革新运动最后功败垂成,支持这场运动的欧阳修,眼睁睁地看着国家的积弊不能消除,不能不使他感到沉重的忧虑和痛苦。

被贬到滁州的太守欧阳修,有一天来到滁州郊外的琅琊山酿泉旁的亭子上游玩,酒醉又醒,或者是半醉半醒,想着国家前途,他很悲伤;想着自己的命运,他很凄凉;但琅琊山的山水安慰着他,滁州的人民浸润着他,这是他写作《醉翁亭记》时的心情,悲伤中有几分欢喜;欢喜中又有几分悲凉。

欧阳修,这个“一代清流”,不正“折泻于石隙之下”?“雕甍(méng,屋脊)绣槛(kǎn)”喻有才能的人,不正“皆隐于山坳(ào)树杪(miǎo)之间”?自从“清溪”血以后,那些“石磴”之流,不是已经“穿云”?“白石”之流,不正“环抱池沿”?“石桥”之流,不正“兽面衔吐”?

当此之世之时,“清流”之辈哪有什么“翼然”之状?不正如亭下之水,被压此亭之下?都快被压出翔了,还翼然飞翔个鬼啊?

所以说,雪芹借贾政以及诸公之口,引欧阳公以吐槽,其心之苦,正是“往事越千年”,共浮一大白啊!

还有比“清流泻血”更苦的吗?

有啊,那就是苦且不能言啊!

有比“苦且不能言”更苦的吗?

有啊,那就是苦不能说,但又不得不说话,而且必须说好话。嗨,这可是比吃黄连还苦的哦!

明白了这个道理,就知道虽然“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则觉不妥”,为什么呢?因此“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

很多人不知道什么叫“应制”, 应制由皇帝下诏命而作文、赋诗的一种活动,主要功能在于娱帝王、颂升平、美风俗。一句话,就是歌功颂德,这就叫应制。“应试就是应制,考试要拿高分,就必须承认,赞美。”——这是老师教我们的应试秘籍心法,大家可以拿走不谢。

宝玉点评他老爹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要注意,咱们现在是在“应制”之下,要歌功颂德,要注意“含蓄”,不要那么“粗陋不雅”,还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这就不好了。

那贾政就说,你小子行,你来。

宝玉也不客气,变“泻玉”与“沁芳”,很多人不理解“沁芳”,以为是透出芳香的意思,哪里晓得,这个“沁”有三个意思,其中一个意思,就是“往水里放”,把诸“芳”贤能往水里放,这就是“沁芳”啊!“泻玉”是把诸玉一般的人才“一泻千里”,埋没于山水之间啊!意思都是一个,“泻玉”就比较露骨,“沁芳”是不是非常含蓄?而且是不是看起来更美?玉被泻于千里,芳被沁于水央,而上层人物都他妈的在干嘛?不正在:“泄欲于双峰之间”,“寝芳于翼然亭上”吗?

现在发现了吧?这就是雪芹手段,以赞为骂,厉不厉害啊?雪芹才情,果然不凡啊!

这是“匾上”二字,容易。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在贬的一方面,否定的一方面,你行,你厉害。你在“亭上”,即挺,赞,肯定的一方面,你再说说看。宝玉更是厉害,站在挺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诸位请看: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这句话,你们一定要刻骨铭心,任何时候说出来,一定是文王霸气,艺压群芳。且听我道来,前面都是否定那些压迫水的,压迫清流的人。现在要赞美水,赞美清流,但由于要应对礼制,要含蓄,要低调,要有文化,怎么办?

绕堤柳,是整个堤岸上的柳树,翠绿翠绿的。但这个翠绿,他是借来的。找谁借来的?就是从水中借来的。三篙(gāo)翠,说的就是水。篙是竹篙,三篙,就是说有三个竹篙那么深。说的既是水的深,但深不是重点,是水的“翠”,这个翠特别深,特别充足,“宁为玉翠,不为瓦全”。我们古代形容人高洁,就是要这种精气神,不苟且的精神。这整句话,就是说,你堤岸上的柳树的翠,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从三篙那么深的水的翠色中借来的。

隔岸花,就是岸上的花,香不香?很香。但这个香,是从别人那里分来的。找谁分来的?“一脉香”,一脉就是指水波像山岚一样起伏,散发着大山般的芬芳,你岸上的那点花,跟整座大山比起来,哪个香厉害,哪个香多?这个水,就是如山之水,大不大?借你岸上花一点,不过分毫。整句话就是说:岸上的花非常香,但不过是从如山之水中分出的一丢丢,而已。

这两句话,是不是把水赞美的无以复加了?

雪芹公,以赞为骂,赞而不涉,此等手法,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无怪乎《红楼梦》为我华族古典文学之最高成就了!

无怪乎“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诸公意下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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