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 | 文学作品中的野性美

// 文学作品中的野性美

——读张中信小说《哦,野茶灞那些事儿》

关键词:张中信  野茶灞  板板桥    野人

文:湛蓝 /

日本“鬼才”芥川龙之介在不长的创作史中留了下大量惊世之作。有人通过对芥川龙之介“义仲论”“罗生门”“偷盗”这三部作品研究,在芥川龙之介“野性”探究中总结出“野性”为人类两面性的本能。这是一种既具有破坏性,又具有积极性和创造力,既具有生命力,又具有动物性的力量。芥川龙之介通过对古典著作《今昔物语》的精选提炼,创作出一系列描写“怪诞丑恶”的历史小说。那些作品从独特的角度向世人展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面对地狱般的现实,顽强挣扎所表现出的“野性美”。

近日,读张中信长篇小说《哦,野茶灞那些事儿》,阅读至作品三分之二的地方,这部作品给我最大的震撼是:作品不论语言、自然环境还是人物性情都充满神秘的野性,像回到原始的本真里,散发出一种跳脱的野性美,读来甚是酣畅,与卡夫卡作品的绵韧纠缠的窒息感大相径庭。

张中信长篇小说《哦,野茶灞那些事儿》的野性美与芥川龙之介的审美视角、家庭环境和时代背景不一样。张中信的小说是梦幻现实主义作品,通篇承袭了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的现实主义手法,以故乡野茶灞为创作背景,塑造一群普通的村民形象。乡野景色、粗犷大胆的民歌与人物性格的开放即野性、自然美的表现,抛弃传统观念和社会习俗对人的束缚,大胆地呈现人物的天性,让人性自然地流露。

《哦,野茶灞那些事儿》中展示的“野性美”并不是指蛮横、凶暴残酷、斗殴等。这种“野性”和美相通,包含着特定的文化物质和社会进步意义,构成了野性美的内涵。

小说的“野性美”,通过野茶灞乡野环境烘托、山歌俚语的表达方式和人心率真的野性几个方面全方位来诠释。小说自始至终紧扣一个“野”字,一边设伏推动情结发展一边解扣。

尤其写人性的“野”,把野性美写得险象环生、紧张刺激、香艳无比又率真无邪。

野茶灞的自然环境没遭到破坏前,野人山峭若刀削,诺水河绿水长流,野茶灞就是山水画廊。一个野人山已经够引人入胜的了,路转溪头忽见野百合山谷:

“那是野百合山谷一块地势低凹,依山傍水的肥美野茶地。洼地上长满了齐腰深的茶树,四周绿树丛生,藤蔓绕匝,外面难以看清其间的隐秘。”

台湾著名音乐人罗大佑填词,月亮姑娘孟庭苇演绎的《野百合也有春天》里有这样几句歌词:“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这野百合山谷几个字,足够勾人想入非非,如此良辰,岂能虚设?不发生点故事简直暴殄天物。野百合的花语是神秘、幸福就要来了。布景都铺垫好了,很自然引入,该出现的自然会出现:

“张有福看见,那风车般的男人只轻轻地一把,便扯开了那裹缠在女人身上的衣衫。女人似乎原本就没穿衣衫,只轻轻一捋便裸露出玉米棒子般的胴体……”

太阳羞红了脸,扯下一片云朵,藏了起来。然更惊险更勾魂的还在后头。金的出现,把场景转换到诺水河的放排队。诺水河在下游形成一个滩涂,一到春天,那里桃花盛开,故名桃花湾,一个天造地设的世外桃源。桃花是爱情之花,因此它的花语是爱情的俘虏,想必作者深谙花语。桃花湾的香艳旖旎和当地“乞巧节”特有的习俗,注定了它是一个温柔乡。

放排汉的水上江湖如同镖师走镖,吃的是刀口上舔血的那碗饭。越是经历过大风大险的人,越把生死得失看得通透。侠肝义胆、豪气干云的江湖汉子,自古与风月有染。

“桃花湾岸上那些婆娘女子们,远远望去,一个个细皮嫩肉,面若桃花,艳若天仙。下河上岸,行走婀娜,举手投足,风韵十足。难道那些漂亮娘们,原本就是造物主造就,专供放排汉们一饱眼福的?不然,为啥船排一到桃花湾,便不自觉地要打转转呢?”

“滞重的竹篙在王老大手里泥蛋似的把玩着。就见他一篙插进卵石垒垒的河道上,哗啦啦锐响声过,又神速地把篙子在头上旋转一百八十度,插进另一边松软的河道。那些动作,闪腰、收腹、挺胸,一气呵成,豪气十足。让岸上的那些女人不得不看,却又不敢多看。”

“那些可恨可爱的野男人啦,为啥要用雄壮的器官和粗野的动作,挑逗岸上的婆娘女子哟!木排缓缓流动,放排汉与女人们的打情骂俏,不但没有收敛,反而越闹越进入高潮。”

“老实交待,是谁唆使你的?

莫球哪个唆使,我,我就想女人……

命都没了,还想女人吗?

命没了,也想球个女人……”

无牵无挂、随遇而安的放排汉子,“乞巧节”遭遇桃花湾开放、野性十足的婆娘女子,还不是洪湖水——浪打浪,简直就是风行水上——自然成纹。

“饰演柯湘的女演员,若讲政治品德,个人修养,是万万无法与一身正气的党代表相提并论的。村民大声鼓噪,她一飘飘然,便暴露出她内心的丑恶,居然又犯了见人爱人的老毛病。柯湘身上那特有的高雅气致,举手投足的俏丽姿态,让牛队长趋之若鹜。”

“此刻,却另有一双淫邪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香的身子……那放射着淫邪眼光的人又是牛队长。于是,狗鼻子般灵敏的牛队长开始监视香的行踪……牛队长夜夜巡游,无法接近香的身子,却大饱了近距离观看香白河洗浴的眼福……当香赤身裸体向哑知青以身相许时,他正在附近偷偷的窥视。”

桂婶在野百合山谷与精瘦男人的野合,桃花湾的女人与放排汉子的一夜笙箫,与“大洋马”及女演员柯湘和牛队长的苟且,其实质是一样的,都是人性的淋漓释放。前者内心天真坦荡是“野”性的代表,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柯湘代表的阵营形成对照,两两相较,野茶灞人桂婶的真性情与桃花湾的女人率真不做作,显然比柯湘之流可爱得多。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生相融又相互矛盾对立的。那一群放排野汉子越放浪率直、明目张胆,其映照的对象牛队长便显得越隐晦婉约、暗度陈仓。

桃花湾的婆娘女子和放排汉子“野”得越美,牛队长为代表的阶层“正”得越卑劣丑陋。与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的灵魂相比,前者从内到外的无邪和率真散发出芳草野百合一样的气息。

《哦,野茶灞那些事儿》的表达方式是充满“野”性的,它通过山歌和俚语,来达到作品野性美的效果。在小说中,山歌出现的频率极高,这些山歌沿袭传唱了千载的《诗经》遗风。《风》出自各地的民歌,是《诗经》中的精华部分。有对爱情、劳动等美好事物的吟唱,也有怀故土、思征人、反压迫等,常用复沓的手法来反复咏叹,一首诗中的各章往往只有几个字不同,表现了民歌的特色。粗犷放浪直白、通俗易懂、活泼风趣的山歌野调或高昂或婉转清脆,贯穿小说始末:

青青(哪)树儿地当床,

哥哥妹妹(啦)情意长;

云雨散去(哇)来世见,

不枉(嘛)今生作鸳鸯。

……

河畔又传来沙哑的歌声:

诺水河(呀哇)九十九道湾,

九十九条(哪个)木排放下滩;

要问艄公(那个)有多少(嘛)?

九十九个妹子(吔)九十九条汉。

哎哟喂……

这些民歌的表现手法,让野茶灞男人女人直白的挑逗与鲜活、粗野、自在、乐观的劳动场景跃然于屏,如此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怎能不让人神往?除此之外,人物对话采用地道的川陕俚语:

“寡婶听罢竟懒懒地说:唉,背时鬼,既然上都上来了嘛,那就算球啰……”

真是“野”得劲道又快意,“野”得活色生香。再艰苦的劳作也变得愉悦轻松起来了。这不就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现实生活吗?

最后,再回过头来看野茶灞的自然环境。

小说开篇以慢镜头的笔触描写田园牧歌式的千年野茶灞:

“野人山背靠平畴的野茶灞,像一头犄角分明的牛脑,镶嵌在淡淡的晨雾中。曲曲折折的进山道路,荒芜而迷蒙,把张有福和他的牛们掩映在山草野棘中。

张有福把牛撵进山脚下的山坳里,便轻松地丢开牛鼻绳,让牛们自由自在地抢吃那尚带着夜雾和晨露的嫩草。

他自己要么割草,要么捡柴,要么兴意盎然的追撵石隙中早起的蚂蚱,快活的玩起人蚂大战的游戏来。

清幽静美的晨曦,却迟迟不肯撩开那雾裹云缠的面纱,依旧把自己包裹在藏青色的雾岚中。”

粗犷、旖旎、原始的山坳里,一幅安宁的乡村生活图画,牧童与牛是最灵性跳脱的一笔,充满令人遐想的乡野之趣,也寄托了作家对旧时故乡无限的眷恋之情。如果仅仅呈现乡野之美,美是平和的,令人喜悦的。然往往最让人铭心刻骨的美,都带着不可救药的伤逝。当放排成为一种职业,原木大量输出,不可避免会有大量的原始森林遭砍伐。滥砍滥伐原始森林导致的后果即是水土流失,作家以忧伤而痛心的笔触写到:

“由于多年的无序砍伐,木材大肆外运。野人山及诺水河两岸的森林就像秃子的脑壳,早已稀疏谢顶……诺水河也变得更加不可捉摸,无缘无故的老是发洪水。每逢雨季来临,洪水如豺狼猛兽,一茬接一茬,一茬比一茬凶猛……诺水河已不再是原来那条清澈宁静的河流……”

这还不是最令人扼腕的,小说最后写砍伐森林开山垒石建造的“大寨田”,遇山洪暴发摧枯拉朽,挖水库建大坝,大坝垮塌:

“那些被困在水库里的汹汹洪水,像一群久陷囚笼的饿狼,张牙舞爪地呼啸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啸叫着,呐喊着扫向野茶灞及下游的村庄……”

小说在一片汪洋洪流中戛然而止,又留有不绝的余音,岌岌可危的野茶灞和村庄,让人痛心疾首、肝胆俱摧。

这种牵引式的写作和思考导向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悲剧的实质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撕碎给人看”,张中信小说中构筑的野性美,在对美好的向往之余,意在令人们警醒,对野性美遭到的破坏进行反思。这部作品自然环境的野性美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野茶灞人赖以生存的家园,它和人类的野性美是共生的,其破坏过程也是同步的。过度砍伐,破坏自然环境遭受的惩罚,是全人类必然要领受的惩罚。人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遭到破坏,人类的淳朴和野性美以及对野性美的审美也会随之消失。

通过文学手法还原真相,寄托对故园的深厚感情,同时引起人们对真善美的怀念和反思,是这篇小说的主旨,也是这篇小说价值的最高体现。

2021年2月22于成都

参考资料:

1.芥川龙之介“野性”探究

2.芥川文学“野性美”根源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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