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故乡小镇(3)
我那遥远的故乡小镇
作者:向阳生长 文章来源:《北京文学》第11期
就在我妹妹坚持不去看夏冬祺家放电影的那天晚上,我和夏冬祺有了一次直接的接触。我说过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坐在山坡上,那是我生命的山坡,也是我的避难所。我父亲曾多次在那儿找到我,并且常常用耳光和拳脚把我从那里打到他的田地里。在我父亲眼里,只有田地才是他的命根子,其它的一切,都是一些附属品而已。而老实说,我自小便憎恨田地,这倒不是我好逸恶劳,我小时便以爱劳动而在镇上的孩子中享有盛誉。但长大后,我开始不太喜欢父辈们那种没天没日无休止的劳作,更不喜欢在田地里跟在父亲的屁股后,听他指挥来指挥去的,稍有不好,还有惹他骂几句,或者莫名其妙地挨上一顿饱打。我更喜欢在小镇的周围转悠,喜欢在没有人的地方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散步。我对父亲说,你只有田地,田地,一年到头来什么也没有!
我父亲恼怒了,他用那条已用了几十年没有断过的扁担,横扫在我的背上,把那根扁担都打断了。鲜红的血好像憋了很久,一下子找到了一个缺口,从我背上沽沽沽地流下来。我母亲吓坏了,她说,你再打,干脆连我也打死算了。
我父亲说,不打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他吃的大米是怎么来的!他以为他是谁,以为他是吃公家饭的那些国家人?
我明白我父亲是在讽刺我,我看着他,动也不动。他肯定是想等着我求饶,但我一直也没有开口求饶,只是恶狠狠地看着他。我父亲的怒气越来越大,但我脸上表现出来的镇定很可能吓着了他,他竟然有些害怕了,手上拿着的半截扁担在空中抖了又抖,最终没有落下来。后来,他干脆把扁担一扔,说,你去吧,你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这里养不了你了。
就因为他这句话,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当了兵,并且一当就是五年才回来。而没当兵之前,我每天就是在那山坡上,对着太阳张望。我想,我怎么才能走出这座大山呢?我怎么才能够让我父亲看得起我呢?凭良心说,我父亲是方圆十几里的庄稼好手,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我父亲一直提倡要靠劳动致富,但是,我一直没有看到整天扎在田地里的父亲,让我们家富起来。相反,为了读书,我还不得不到山上去挖草药来换钱交学费。啊,读者,这事有些扯远了,还是回到我和夏冬祺的山坡上来吧。
晚上的山坡月色很好,我太喜欢看月色了,所以对此感到十分的惬意。尽管小镇那边热热闹闹的,但热闹与我无关,我也从不嫉妒,我现在想的便是怎样逃离故乡,逃离这个让我难堪之地。我们小镇上的人们好像继承了逃离的传统,只要在天灾人祸或者走投无路时便选择了远方。远方真是一道迷人的风景,最早逃出去的那些人到了南洋,成了巨富;中间逃出去的人参加了革命,一个个带着将军的头衔回来,成为我们家乡的荣耀。我承认,我的故乡太穷了,穷得连三岁的小孩子也想逃到山那边去吃上白白花花的大米。所以,千百年来,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写满了关于逃离那生动而又惊心的笔墨。
那天夜里,我一直在选择逃离的方式。但是,我发现,作为生活在安定年代的一个山沟里的孩子,我能逃到哪里去呢??如果我那时知道日后无论到了哪里天下也难找到一片静土时,我还是宁愿呆在家乡里作一名耕夫??我头脑里整天都在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一点解放了自己,因为我父亲害怕我会选择自杀。我们镇边上那个村的一个落榜生自杀后,在我们镇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于是有人对我父亲说,你得当心你的孩子呢,我看他整天走路都低着头,好像不太对劲。他这一说我父亲的害怕了,无论他怎么样对我实行专政,他还是盼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在以后继承他的家业,以便能够传宗接代,这种观念在我们那儿是深根蒂固的。所以,我父亲每天看着我,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柔和了。
我正在乱想着,没想到夏冬祺也走到坡边来了。
夏冬祺那天穿了白色的裙子,看上去像是从天上突然降临的仙女。从心里说,我很喜欢夏冬祺穿那样的裙子。夏冬祺在我心中,一直是非常美丽的,尽管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但坦白地说,它的确是存在着。
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呢?她开口说。
我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呆在这儿呢?我说。
你应该去看电影,至少你应该为我祝贺。
我在心里为你祝贺过了。
你以为你这样做能说明什么?
我没有想说明什么。
夏冬祺沉默了。她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让我心动了一下。夏冬祺叹息声是很迷人的,这一点我得承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我看到夏冬祺的时候,我心头总是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这从我后来与她说话时,本来说得很顺畅,但突然会打结了便可得到证明。
我在石头上坐着。夏冬祺也坐了下来。她身上的芳香夹杂着山坡上的青草味,使得我在这个夜里的记忆非常的深刻。
我说,夏冬祺,你以为我嫉妒你么?我其实也为你高兴。
凭心说,我说的是实话。夏冬祺说,我知道。
我说,我只是不想让我妈妈她们难过,你说说,夏冬祺,难道上大学对一个人一生是那么重要吗?
说这句话时我有些忧伤地想起了我的妹妹,不知她现在还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电影的声音么?
夏冬祺说,对于有些人来说是这样。因为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我说,我明白了。
夏冬祺说,你明白了什么。
我冷笑了一下,不说话。夏冬祺也没有再问。过了好久,她才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会去送我么?
我说,我本来想去的,但是,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你想想,我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人们看到我时, 肯定会说各种各样的话,而这些话要是我妈妈听到了,她心里会是多么的难过啊!
夏冬祺说,那倒是。不过,你不送也没有关系。
我们又沉默了。月色渐渐暗淡起来,星星也躲进了云层,乌云遮日,像我的心情一样阴暗。夏冬祺看着我,她的眼光特别的奇特,让我有些惊慌失措。于是我转过身去。夏冬祺又叹息了一声,然后说,你为我唱首歌吧。她知道我平素里是特别喜欢唱歌的。
我那时真的喜欢唱歌,有时唱起来,还旁若无人。但是我说,我好久都不唱歌了。
这一走,我们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你就不能唱一首么?
难道你就不回镇上么?
我当然是要回来,可是,我知道像你这样性格的人,是不会留在镇上的。
是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这些天没有去看你,就是怕你难受。
我根本没有难受。
你总是嘴倔,自尊心太强,就算是我…我求你唱一首好么?
我想了一下,不就是唱一首歌么?我说,只要你开心,那我就唱一首吧。不过,唱什么好呢?
夏冬祺说,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咳了一声,然后在天空下唱了起来:
过去也曾为得到而伤悲,
过去也曾为失去而后悔,
我想起这一切的一切,
那都全是我心头的一个结。
今晨,当我不再为过去而流泪,
成长的岁月,让我知道知道,
失去的太多。
成长的岁月,让我知道知道,
更应珍惜今天拥有的这一切……
唱着唱着,我的眼泪忽然真的流下来了。夏冬祺惊慌失措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转过身去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再转过来时脸上已经有了笑容。夏冬祺叹息了一声。她的叹息像夜里低鸣的幽怨,在一刹那让我的心沉了下去,转而又升了起来。我想,我和夏冬祺就这样遥远下去了……
月亮更加明了,我看着夏冬祺,心想我们从小到现在相处了十七年,明天她就会走了,到时我们再会时,即使山河依在,可早已物是人非了。那时的夏冬祺会是什么样子?而我又会是什么样子?我已感觉到,尽管我们平时在一起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但是,明天我们天各一方,也许我就会失去她了。啊,夏冬祺!夏冬祺 啊!如果我们之间不是隔了一张大学文凭,我们……
我正胡思乱想着,夏冬祺忽然问我,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说,失败者只有沉默的权利,而没有开口的理由。
夏冬祺说,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一个失败者呀!
我说,那还不是一样,失败者就是失败者。
夏冬祺说,我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你是惟一的一个让我信赖的男人!
我稍稍地吃了一惊。这是夏冬祺第一次称我为一个男人,以往,除了我自己这样想,我父亲、我母亲还有周围的人,谁都没有这样来看过我。而老实说,这话从夏冬祺嘴里说出来,它就有了另外一层意义。我承认十七岁那年我还是很爱激动,或者说还是很有些虚荣,所以夏冬祺这样一说,我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时怎么看夏冬祺都觉得她是真诚的。于是我转过身来,看到月光下的她一袭白裙,在我眼里显得格外的美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慢慢地溢满了我的心头。我看到夏冬祺先是抬头看我,然后她低下了头,再接着她又抬起了头,最 后一个劲地直盯着我。
我把头低下去了,不敢看夏冬祺。在我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要是以往,我肯定是不会有这个想法的。以往我怎么看她也觉得心里很坦然,今天是怎么了?我的心中不禁有些慌张起来。我们那时还到不了那样大胆的年龄,所以,我后来对战友们讲起夏冬祺的故事时,他们都认为我们在那天夜里肯定还发生了一点别的什么,我说没有他们一直不曾相信。而在我的脑海里,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分别的时候,夏冬祺只不过是在我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是的,那是长大后的夏冬祺第一次吻我。这一吻,让我当时惊心动魄,让我后来记住了一生一世。
第二天,送她上大学的锣鼓终于响起来。整个镇上像是过年一样热闹,鞭炮声炸遍了我们的一条小街。镇子的上空飘着一股浓重的硝烟味。我的母亲和我的妹妹都站在送行的人中,热切地和夏冬祺打着招呼,我知道她们都是出自于真心的祝福。后来我听说夏冬祺的妈妈还向我妈妈问我是否来了。我妈妈说,他说过他一定会来送她的。夏冬祺的妈妈说,这孩子也不知怎么的,昨天晚上回来时哭了整整一夜,什么也不告诉我们。我妈妈知道那天晚上我们俩人在山坡上,但她不知道我们干了些什么,所以脸一红,没说话。
我也送了夏冬祺,只不过不在送行的人群当中。我一个人站在夏冬祺必经之路,一个离镇子有两里的地方等她。上午的阳光空荡荡的,有些寂寞。当夏冬祺的车子走过来的时候,我站在大路中间,她显然看见了我,老远就把车子停下了。夏冬祺一个人从路上走了过来,她的眼圈红红的,看样子是哭了。
我说,今天应该高兴才对,你怎么会哭了?
夏冬祺说,我以为你不来送我了呢。
我说,我是那样的人么?你上大学,在我眼里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夏冬祺听了这句话后又哭开了。
我说,别哭,别哭,都大学生了,看了让人笑话。
夏冬祺说,我不怕人笑话。
我没有吱声,只是把手中的礼物递给她说,送给你的。
她明显地高兴了起来,说,真的么?是什么东西?
我说,你上了车再打开吧。
夏冬祺说,好。我答应你。她说着回过头去看了一下,那边的车在鸣喇叭催她。夏冬祺回过头,以闪电般的动作,紧紧地拥住了我,就像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那样。
她拥着我,轻声地而又抽泣着说,你一定要再复读一次,我等着你;不管你考没考上,你都也要等着我。
说完夏冬祺飞快地跑了。
眼泪在那一刻从我的心头上溢出来。我伸手去擦,睁开眼时,夏冬祺的车从我身边飞快地开过去,扬起了一阵灰尘,很快便消失在镇子那边的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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