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过年时能真的下点雪
希望过年时能真的下点雪
我希望过年时能下点雪。
是的,雪大也可,雪小也行,只要有雪,便能让我望见童年。望见,那个冰封世界里,忧郁的天空下,小鸟在雪地飞叫,小孩们在雪地打闹。而我,只静静地坐在世界的一角。
我不叫,也不闹。我只看着冰雪包围的世界里,还有风,还有树,还有——那时虽然愁眉苦脸但仍年轻着的妈妈。
我喜欢过年时在雪地里走。无论是到哪个村庄,处处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小孩子的欢笑,大人们冬闲时的喜悦。加上踩在雪上吱吱咔咔的声音,与四处悬挂的红灯笼和张贴的红对联比照,四处阳光灿烂。那时,山上的树与山谷的风,都沉默在一整个冬天的心事里,让我们看到了雪后的苍茫与人生的苍凉。而关于父母,每到过节时的忧伤,几乎又全都写在了脸上。有关童年那时的春节记忆,总是不忍卒读。至今翻阅,也是一本沉重的打不开封面的书。而那雪,冲淡了一切,让目光有个去处。山峰上的雪,树上的雪,地上的雪,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浓浓淡淡,让世界有了暂时的遮避。一切土地上的生命,都在下面发芽,发酵,慢慢地拱出地面。当雪消融,另一个世界便会打开。而暂时封存的世界,让人忘掉了往昔的贫脊。
那是我童年乃至少年,常常让泪水在眼里转圈的原因之一。
如果时光的确回到过去,春节前后,我喜欢的事还有很多。
我喜欢过年时会计来算帐。一年的工分本都在那儿存着,会计打着算盘,珠子转得飞快,他一只手去翻那本带有泥土的工分本,另一只手拨打着算盘。翻工分的那只手在,有时还不忘吐一口唾沫,便于翻阅。但多半打完后,他也一声叹息。因为工分算不了几个钱,何况每年还得提前支起,工分就更剩不下几分钱了。我看到父亲脸上洋溢的笑,生怕会计会打错了。而母亲脸的愁容渐渐涌起,她看着我们,一般都会轻轻地说:“今年的新衣服,我看就算了吧。不过,明年再好生来。”后一句话,母亲经常说。那时,我常常便觉得了母亲手中领到的那几张拾元或者五元钱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但失望自然是难免的。好像外面下着的雪,它只顾下着,不管屋子里面人们的心情。
我喜欢过年时搓糍粑。那真是村子里热闹的季节,女人们烧灶、洗米,男人们正是用力气活的时候。村子里一堆人围着那个石凳转圈,走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有时,他们还喊着号子,来统一大家的行动。当然,我最喜欢的是,当糯米蒸熟以后,刚出锅时,那种喷香喷香的味道。以及搓好糍粑后,大人们随手扯一把,说吃吧。包上一点糖,那入口的滋味,能让人心里融化。而雪,在外面飘起来,让男人们身上散发出的热汽升腾,转而给了生命另一种意义。
我喜欢过年时贴春联。过去我还帮村里从写春联,那时我不知天高地厚,书法字总是写得歪歪扭扭,但我写自己的内容,针对每家每户,写自己的心里话。特别是到了大年夜晚上,联往门框上一贴,便没有来要钱的人了。母亲说,欠钱还钱,天经地义。但有时有的人家的确没有钱还,只好把春联一贴。如果要钱的人看到,还要闯进来要,便是不地道。所以,对于我家缺钱的那个时刻,贴春联,也便成了年底的一个心结。
我喜欢春节之前的围炉而坐。如果下了雪,我们一般在晚上还要去砍树。砍来烧火池。那新鲜的树,在火上一放,立马有黑烟出来,但大家围炉而坐,谈天说地,也另有一番风味。更重要的是,在雪中砍树的那个过程,既刺激,又紧张。树拖回来,锯成一节又一节,汗水与雪水融合在一起,天气便不再寒冷。而此时,雪在外面,即使下的再大,也仅是另外一个世界,充满了我们所不知道的深情。至于室内,如果没有风,围炉的火,一定会很旺,一屋子的烟,有时能熏得泪眼双流。而外面的寒风掠过,南方那些稀薄的瓦片间,偶尔会有稀稀落落的雪飘下来,直入脖子里,让人感到全身一紧,那凉,也是往心里去了的。好在,大家围炉时,多少人的家长里短,家愁国恨,从古到今,道听途说,便一个个上演,让人感到了围炉而坐的丰富。多半,人们是不愿意过早去休息的。这火,便在雪后的夜里,别有一番润味。
到了第二天,祭祀是免不了的。而且经常进行。拜了这个拜那个,拜了菩萨还得拜祖人。当火纸飞扬,我老觉得过去的那些人真的回来了,他们在火那一边坐着。我小时自然还是要跪下去,跪下去时我喜欢抬起来偷看,仿佛那些人还真的坐在那儿,准备领钱,或者吃上一碗好东西。他们先吃,吃完也不会扔掉,吃完后我们再接着吃,还是那些鱼肉,从他们嘴里嚼过后,味道并没有变。生生死死,便在这里相会。偶尔,会有哭声,但多数,还是生人与死人重逢的喜悦。父亲嘴里念念有词,母亲不许他念掉一个祖老,并祈祷这些见不着的祖老们,能够到这个世界来保护我们。我感觉,越是年龄小的细伢,拜祖先时越显得虔诚。而我们大了之后,多半只是个形式。形式主义,多半就是从这里诞生的。阿门,请祖先们原谅我的大不敬。
当然,下了雪,我最多的时候,都是坐在雪后发呆。关于宇宙和生命,仿佛在那些雪夜里带有了另一番意义。其实,那时多半是为前途担忧,去日无言,不知今夕与明日,何方是岸?何方有渡河之舟,将我们拉到理想的彼岸?透过漫漫大雪,我总是希望天空在某一处开了一扇窗,能够让我看到。但人生多半枉然,因为失败成为年轻的注角,远不及回想时那么惆怅,远不及当时身临其境时的那种绝望。
此后,我足履天涯,在全国各处都看到了雪。新疆的大雪,西藏的狂雪,青海的变雪,北方的积雪,边关的苦雪,内陆的暖雪……其实,雪都是一样的,只是因为人的心境不同,让雪带有了另样的意义。我们寻来找去,其实就是安身立命、回馈家庭兼或报效国家、回赠人民的落脚地。生活在打开另外一扇门的同时,也注定了命运的另一种机缘。它有时让人惊慌失措,有时让人措手不及,有时让人匪夷所思,有时让人温暖如春。但无论哪天,人生的眼界与视角便慢慢开阔,活着的意义与付出相对清晰,对人对事的态度大大不同,对命与运的背后玄机渐渐安然。世间一切事物,皆有因有果,有轮有回,有始有终。此时看雪,雪便是身体的一部分。在漫长的岁月里,它虽然寒冷,却给了梦想的理由——为什么在奋斗的时期,不好好奋斗,转而给自己的生与死,下一个最好的注角?既然努力,败亦安然;既然坚持,得以泰然。
而雪,不因个人的情怀与国家的宏大而招安。它总是在固定的岁月如期而至,总是在团圆的岁月纷纷扬扬。于大无媚,于小无欺,于强无附,于弱无凌。此时的雪,就是过年时的点缀,你怎么看它,它依是默无声息,飘然而至,像一个惊艳人间、超凡脱俗的公主,给苦难的人们带来一阵清凉,几丝温暖。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