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天津散文杯征文】家乡的山岗,皱褶着我成长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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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山岗,皱褶着我成长的秘密   

 广东 邓翠群 

我家乡地处珠江三角洲中北部,属于半丘陵地区。村庄坐落在一个小山下,前面是开阔的田野,后面有一座座山丘,海拔几十米到百米不等。从高空俯瞰,山丘像是大地隆起的皱褶,又像凝固在大地的波涛,起伏连绵;从平面看,一座座山,或像老虎,或像狮子,昂首挺立,守护着一方水土;或像馒头,或像石螺,默默无闻,滋养着一代代乡民。

我从小生活在农村,常常到岗上打柴,熟识山岗的一沙一石,一草一木。岗顶,有过我和小伙伴砍柴的身影;深谷,回响过我和小伙伴爽朗的笑声;草坡,留下我和小伙伴们追逐的脚印。

每一座山,都有我和它相处的秘密。文笔岗、少头岗、猪牯头、马狼岗、崩口岗、矮岗头……念着这些名字,如同念着亲人的名字,那么亲切,那么温馨。山岗也仿佛听到我的呼唤,像走马灯一样,次第“走进”我的脑海。

1、少头岗

少头岗的形状,有人说它像牛,也有人说它像狗,总之像一只动物静静趴在地上,就是没有了头,所以叫少头岗。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处于大集体时代,乡人用的燃料是柴草。家里做饭、烧水、煮猪菜都用柴草。集体分的稻草是只够用半年,剩下半年的柴草要各家自行解决。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我要经常去打柴。

南方的山,除了石灰岩地区,大多数都有草木,极少是光秃秃的。家乡的山岗几乎一年四季草木常青,岗上的草是不可多得的燃料。

柴打得多,对岗草的情况了如指掌。同是山岗,因形成的泥土土质不一样,长出的草也有所不同。少头岗的山坡、山坳生长一种又粗又长的草,尾部褐红色的,我们叫它做“红咪草”。这种草,长的有半人高,烧起来火够旺。山坳的土质疏松,草容易拔。特别是下了雨后,用手轻轻一拨,草就拔出来了。坳山下的草坪,有一种连连草,顺着坎儿长,也好拔。只要抓着根部,轻轻一拔,手里就是一大把。

夏天,岗上的草长长了,柔柔的像女人的头发。傍晚,太阳还挂在西边天空,我和小伙伴放了学,就到到岗上拔草。

到了岗上,我们各人抢占有利地盘,分散拔草。我们左右开弓,像在比赛谁,拔得快,拔得多。一会儿,我们身后便竖起一只只“草鸡公”(把草抓成一小把,像公鸡卧在那里)。

这时,太阳像一个红通通的火球,慢慢地沉入山后,天边是一片金灿灿的云霞。我和小伙伴收拾柴草,踏着霞光,有说有笑,满载而归。

山岗的草木,燃亮了我们清贫的生活。

少头岗离村庄不远,靠近圩镇。上世纪七十年代,山坳下的草坪成了公社枪毙死刑犯的地方。那时正是知识青年青上山下乡的火热时期,一个负责知青工作的镇干部强奸了多名女知青,撞在“严打”风头上,被判处了死刑。刑场就在少头岗下面的草坪,很多人凑热闹去看了行刑过程。我不敢去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踏足那个做过刑场的地方,尽管那里草木丰美。

2、文笔岗

文笔岗是村里最近圩镇的山岗。从村到镇上只有两里路,但一定要经过文笔岗下的一段路,路上有个陡坡。

据说文笔岗是村里风水最好的地方,许多先人长眠于此,我们家族的两位先人也葬在那里,其中一位葬在半山腰。有些山坟因为时间久远,隆起的坟茔变平了。清明节,有些村人去拜山时,只能凭记忆在大概的位置拜祭,这就容易出现拜错山坟的事儿。

某年清明节,我随大人们去拜山。到了半山腰我们家族先人长眠处,见那里的杂草被铲掉,坟头幡纸飘飘,红红的炮竹碎屑洒满一地,分明是不久前有人来拜祭过。

有人拜错山了。父亲和叔伯笑了笑,都说,感谢那些拜错山的人对祖先的敬意,然后领着我们有条不紊地进行拜祭工作。

我读三四年级时,本村进驻学校的一位贫管会领导去世了。我们师生去送别他,一直送到文笔岗山腰。这是我第一次到坟地,近距离接触白事,当时人多,一点也不害怕。但当一个人走过坟地,还是挺害怕的。

我读高中,是在镇上的中学。有时要回校晚自修或参加活动,我不敢一人去,都是几个同学结伴去。每次经过文笔岗下那段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加快脚步。

有一次,清明过后,镇上放电影,在公社门前的露天广场。看电影的人颇多,摩肩接踵。看电影过程,我和同伴走散了。电影散场时,我在回家的岔路口等她,但所有人都走光了,还不见同伴,我只好硬着头皮独自步行回家。

那晚,月亮躲在薄薄的云层里,四周一片朦胧。走到文笔岗下的斜坡时,我十分紧张。望望山那边,树影重重,白纸飘飘,顿感到寒意阵阵。那时听得多鬼故事,大脑里浮现出各种鬼魅魍魉的形象。我的心砰砰乱跳,想加快脚步,可双脚却像被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越是紧张,越是走不快。我想大声唱歌来又不敢唱。

战战兢兢走到坡顶,突然见黑暗中有一束手电筒的亮光,正向我这方向移动。我既喜又惊——喜的是路上终于有来人,我不再孤单;惊的是不知来者是男还是女,是否对我构成威胁。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手电筒的亮光越来越近,来人在我前面停了下来。看清楚了,是我的母亲!原来她见我去看电影这么晚还未回来,担心我的安全,就沿路寻来。

“妈!”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我好害怕!”“不用怕,有我呢。”母亲拉着我的手,轻声安慰说。其实母亲是个胆小的女人,但为了找女儿,她不得不壮着胆子走夜路。“回家吧。”不善言语的母亲用手电筒照着我回家。

自此,母爱这束光,一直闪亮在我心头,照耀着我成长。

3、猪牯头

猪牯头岗的形状似公猪的头,因此得名。猪牯头下面有一眼泉水,清澈甘冽,长流不息。夏天,乡人到附近的田地干活,喝的就是这泉水。猪牯头岗顶平整,我读小学时,老师曾带我们在山顶上玩“捉军棋”游戏——人作棋子,以大吃小,胜者为王。最刺激的是一次捉特务仿真演习,令我终生难忘。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学生进行军训。白天进行队列操练,晚上搞篝火晚会等活动。

军训的最后一天,傍晚时分,我们正在集会拉歌,突然,大队民兵营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情严肃地跟校长说了几句便走了。校长对我们说:“刚才接到上级一个紧急电话,说今天下午,有个特务从某监狱逃了出来,有可能到了我们村附近的山岗,现在大队民兵营已经分头出发去搜捕了,民兵营长希望我们配合一下这次活动。高年级的同学跟着老师去山岗搜查,中年级的同学到村后的路口把守,不要给特务跑掉。现在,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同学们,你们怕不怕?” “不怕。”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好,同学们很勇敢,值得表扬。如果有同学身体不舒服,或者确实害怕的,可以跟老师请假。”我紧张,害怕,想借故请假,但想到自己是副排长,不能比一般同学落后,更不能打退堂鼓,再想到电影里的小兵张嘎等小英雄都是很勇敢的,于是勇气大增。

当时参加军训的学生,只有一个男生说肚子疼请了假,其余全部参加。

校长做了简单动员后,我们便分头行动。之前我们已经训练过夜行军,知道了传口令等行军常识。

我排负责到村后靠近猪牯头的地方把守路口。那里有个三岔路口,我们分三组在三面埋伏下来。我带一个小组埋伏在路边的田地里。那里杂草丛生,荆棘一片,我们顾不得那么多,趴下身子,静静伏在那里。

月光如水,洒下银辉一片。附近的山岗、树林、田地像是罩上了一件洁白的轻纱。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虫儿在吟唱,紧张的我们此刻没有心情去欣赏美景。

我们伏在那里,盯着路口,一点也不敢放松。我的心情有点矛盾,既盼望有特务从这里经过,好让我们抓获他而立功受奖,又害怕万一真有特务从这里出现,我们打不过他,受伤或牺牲。但战士到了阵地,就容不得后退了。

我就这样潜伏着,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附近发出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旁边的一位女同学带点哭腔对我说:“副排长,好像有蛇爬过来,我好害怕,怎么办?”我强做镇定地说:“嘘。不要怕,别动就行了。”她不出声了,但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声。一会儿,悉悉簌簌的声音往别处去,我稍稍松了口气。不一会儿,远远看见有一个人向这边走来,旁边一个男同学说:“会不会是特务?”“好像是个女的。”女同学小声说。我紧张得仿佛心脏要蹦跳出来,马上叫队员们握紧手中的红缨枪。等那人差不多到我们跟前时,我站了出来,大声问:“口令?”

对方说:“团结。回令?”“严肃。”口令和回令都正确,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是教高年级的一位女老师,来通知我们到山坳下的草坪集合。这时我发现自己紧握着红缨枪的手湿漉漉的。

小组成员刚刚集合好队伍,突然,猪牯头山坳那边传来一阵的欢呼声:“捉住特务了!”这声音在宁静的山间显得特别响亮。

我们兴奋地跑上山坳。高年级的哥哥姐姐围着一个人,在那里大声议论。一个大师哥说:“刚才,我发现那里有个人,悄悄绕到他后面,扑了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假人。”“哇,你真勇敢!”几个学姐赞叹着说。 “怎么?是假的?”我满腹狐疑问。“是啊。刚才听老师说,这次是一次仿真演习。”一个学姐说。“啊,差点吓死我了。”我在心里暗暗感叹。

走在回家的路上,同学们议论纷纷,都说这演习太逼真、太刺激,太好玩了。

刚才在我旁边的女生一声不吭。很久以后才得知,她因为太紧张,尿湿了裤子。

4、庙后岗

庙后岗是离村庄最近的山岗,毗邻少头岗。庙后岗,顾名思义,就是庙后的岗。据说,过去村前是有座庙的,但不知什么时候被毁掉了,现在连块砖头都找不到。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国家还没有恢复高考,学生功课不多,学得轻松,但劳动多,农村各地有条件的学校都办起小农场。村学校的小农场就在庙后岗。小农场的田地有些是师生开垦出来的梯田。

有一年,学校在梯地上种植了三华李树。春天,李树开花了,洁白如雪,香气四溢。李花一簇簇,一树树,一层层,绕在山坡上,像给山坡披上了洁白的纱衣。那时,我已经会唱《喀秋莎》这歌,猜想“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的意境与这千树万树李花开差不多吧。被这美丽的景色所吸引,花开的日子,我有事无事都往小农场跑,为的是看看花开,听听蜂鸣,闻闻花香,兼也发发呆,萌发朦胧梦想。

可惜那里种的三华李,果子太酸了,第二年学校把所有李树砍掉。那花开半山的美景,却植根我记忆的心田。

之后,学校在梯田里种了甘蔗。为了提高甘蔗产量,学校把种甘蔗的坑挖得特别深。挖好坑后,便要填肥料。老师分任务到人,每人负责填满一小段。因此,除了上课,我们把所有课余时间都用来找肥料。每到放学,村里随处可见肩挑畚箕、四处张望寻找猪粪、牛粪的学生。但光是这样还不够,还要积草皮肥——把草杂铲下,连同泥土推起来,沤一段时间,成为肥料。然而,坑挖得太深,怎么填也填不满,后来我偷偷把自家的农家肥贡献出来,才完成积肥任务。

学校把甘蔗地分给各班管理,比赛哪个班的甘蔗长得好。我是班干部,自然要带头做好。我给甘蔗地除草、松土、下蔗叶,就像一个小农民。甘蔗在我们的精心培育下,茁壮成长。

那年,学校小农场的甘蔗丰收。到年尾,我们分到了白糖。当我把白糖拿回家时,别提有多自豪了。吃着雪白晶莹的白糖,心里甜滋滋的。

庙后岗脚下是一大片草坡,草坡上长着一种叫“连地碌”的野果。连地碌又叫地萢,是连地衣的果。连地衣的叶子青绿,花朵是粉色的五瓣,花蕊是黄色的,有点像山捻花,挺好看的。它的果实圆圆,像个小球。生的时候是青色,熟的时候是红色,熟透了是紫黑色。每到夏季,熟了的果子像是无数红色、紫黑色的小球附在地面。我们打完柴,在草坪上玩耍。玩累了,摘些连地碌来吃。

夏日的风,轻轻地吹着,像母亲的手,柔柔地抚过绿茵茵的草丛,抚过连地衣的小花。风中散发着青草和小花的清香,令人神清气爽。我们躺在平坦的草坪上,感受着草地的清凉。不时有蚱蜢跳到我们的身上,然后又跳到远处。我们品尝着酸甜可口的连地碌,越吃越有味。不经意用手一揩,满嘴紫红色或紫黑色。然后,互相逗笑,好不开心。

庙后岗脚下靠近大路的那边,许多村民在那里堆了草垛。一个个草垛,像蘑菇,像花朵,默默盛开在村边,给村庄添上一道独特的风景。我最喜欢看夕阳西下,乡人扛着犁耙或锄头,赶着牛,从庙后岗下的草垛边过,那是一幅生活气息浓郁的农人晚归图……

家乡的山岗,千姿百态。一座座,蕴藏着动人的故事;一座座,收录着我前行的足音;一座座,皱褶着我成长的秘密。仰望山岗,总有一种心潮在胸中激荡,总有一股力量在悄然生长,不知不觉中,自己好像成了山的一部分,山人合一,不可分割。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此。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匆匆几十年过去,我也离开家乡多年。如今,少头岗已被铲平,开发成校园和街道,文笔岗、庙后岗逐渐被新开发的楼宇所包围。

我虽身居城镇,但家乡的山岗总是不时悄然入梦。

梦中,所有的山岗,依旧绿树常青,溪水长流,永恒不变——一如我对家乡眷恋的情怀。

邓翠群,笔名杨柳依,广东省作协会员,佛山市作协副秘书长,佛山市三水区作协秘书长,作品散见于《作品》《人民文摘》《芳草》《佛山文艺》等刊物,散文集《幸福是朵三叶草》和《陌上花开》在佛山市群众文艺作品评选中均获文学类二等奖,散文集《乡韵》获2020年佛山市文艺精品扶持,个人被评为“佛山文学优秀作家”

附:【大赛公告】 ‖ 关于举办首届“天津散文杯” 全国乡情散文大赛的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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