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山水田园诗的成因及美学意义
现实生活中少有单一的色调。与边塞诗群那充满生龙活虎般热烈气氛的浓墨重彩式的美学作品同时出现的,是盛唐山水田园诗人创造的优美宁静的素朴淡雅式的美学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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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王维《山居秋暝》)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晓》
山明水秀,鸟语花香,清新惬意,沁人心脾。这类山水田园诗,避开战争的烽火,解脱朝堂的倾轧,远离尘世的喧嚣,没有市井的噪杂,令人仿佛能看到长松疏枝间浮动的明月、深塘内摇曳的荷花,听到夜来几度风雨、破晓处处莺啼,以及竹丛中迸发出来的浣纱女的欢声笑语,感受到处在这幽美怡人的环境中自然而然产生的愉快心情和个人心灵的净化,意识到时光正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向前推移。这是唐人在现实生活中所欣赏和享受到的另一种美。它不像大漠雄风的美学洪流那样,以其宏大磅礴的气魄震撼和征服观赏者,以雷霆万钧之力、不可遏止之势裹胁你身不由己地随同前进;而更像娴静淑美的妙龄少女,以其内在的气质和美学魅力令人心醉神迷,使你情不自禁地为之倾倒。
一、从文学自身发展来看,盛唐时代崇尚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学思想,是形成山水田园诗质朴淡雅、恬静风格的内在审美需求
唐人在多方面地吸取六朝文学成果的同时,扬弃了六朝人专以“沉思”“翰藻”为美(见萧统《文选序》)的指导思想,一力归宗自然。“假物不如真象,假色不如天然”(《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这个观念在唐人中是有代表性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东夏韦太守良宰》),则可以看作有唐一代审美心态的典型写照。即使到中唐以后,诗歌创作里讲求人工锻造的风气日益抬头,也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那种以自然真趣为尚的美学理想。皎然(诗式)中标榜的“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采,而风流自然”的艺术境界,以及“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的锤炼工夫(见卷一《文章宗旨》、《取境》诸节),正是要把人工与自然两个方面协调起来,由情性之真出发,经过精心运思,雕削取巧,而又返归于自然天成。这样一种审美追求,上承庄子“既雕且琢,复归于朴”的论旨,下开宋人“绚烂之极,乃造平淡”的法门,与唐以前诗文创作中片面强调文饰美的作风,是各异其趣的。
贯穿山水田园诗的最大特征是自然。我国古代诗人在宦海沉浮与洁身自好发生冲突的情况下,常把山水田园作为赖以栖息的精神家园。他们在大自然中,假江山之助,以自然景物为材,创造出风格自然平淡的山水田园佳作,反映了诗人的人生价值取向与审美境界。中国古代文人在人生的价值取向上,常把回归自然、归隐山水田园作为追求理想人格、高扬个体精神的归宿与极境(返归自然)。他们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把自然作为观赏对象和描写题材(风物天然),创造出众多意境浑融完整的山水田园佳作,风格上强烈地追求自然平淡之美(风格自然)。文人们回到淳朴的大自然的同时,也回归到了艺术的自然状态。因此,从某种意义上,回归自然,既是一种人生理想和选择,同时也是一种艺术准则和崇高的美学境界。
二、从社会思想来看,唐代道、儒、佛三教并存,中国固有的传统文化思想是盛唐山水田园诗产生的情感社会基础
禅宗在盛唐已经发展成为心灵和精神的哲学,这也标志着一场宗教革命的彻底成功。禅宗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内涵,助长了盛唐人对人的价值和意义的自我肯定,顺应了盛唐积极事功的时代本质,适应了盛唐思想解放、人性奋扬的时代精神。禅宗对语言和思维的解构,使习常的语言失范,习常的思维失效。契应了盛唐诗歌的美学特质,也契合了染禅诗人的创作机缘。盛唐盛行以清幽虚空为特征的山水诗,是诗人性格中与雄杰豪迈所互补的另一种人性的流露,是盛唐气象中与阳刚壮放所共存的另一种意蕴的展示。盛唐山水诗,其中所表现出来的清幽平淡的自然美学气象,虽然看不到时代激动与喧嚣,却与盛唐精神在深层内涵上是一致的,是与盛唐的四海晏然、天下升平的社会环境形成互相映衬而又互相生发的另一个层面。佛教教义已经深入人心,成为唐代社会审美心理结构的一块主要基石。如盛唐大诗人王维,“弟兄俱奉佛,居常疏食,不茹劳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 “在京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 “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旧唐书・文苑传>下)其后期诗作也与苦空寂灭的佛教教义如出一体: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鹿柴>)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辛夷坞>)
盛唐时代兴盛的禅宗,无论从生活行为还是审美情趣上都对当时的诗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作为这种影响的直接体现便是山水诗审美观念的转变。在先秦两汉时期,中国人的山水观念以“游”为主;魏晋南北朝时期,以“赏”为主:盛唐时代,则以“归”为主。虽然不能排除在盛唐以及此后的山水观念中有多种审美情趣并存的现象,但是作为一种美学情趣,人们所追求的正是以王维为代表的那种“清空”、“无染”之境。
三、唐代的隐逸之风,是形成山水田园诗冲淡空灵、玄远飘逸特征的内在驱动力
胡适<白话文学史>第十三章“歌唱自然的诗人”认为,盛唐山水田园诗人的出现的原因之二是:当时社会重视隐逸,隐逸之士遂成了社会上的高贵阶级。聪明的人便不去应科第,却去隐居山林,做个隐士。隐士的名气大了,自然有州郡的推荐,朝廷的征辟;即使不得征召,而隐士的地位很高,仍不失社会的崇敬。思想所趋,社会所重,自然产生了这种隐逸的文学,歌颂田园的生活,赞美山水的可爱,鼓吹那乐天知命,适性自然的人生观。
早在李唐王朝开基创业伊始,那产生山水田园诗人的归田隐逸之风就已经开始了它的滥觞。初唐诗人王绩,就写过著名的《野望》:
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随驾隐士”、“仕宦捷径”,这就是唐前期归隐之风的主要中坚及其行为目的。“高宗、天后,访道山林,飞书岩穴,屡造幽人之宅,坚回隐士之车。”(<旧唐书隐逸传>)统治者的奖掖提拔,助长了这种隐逸求名的社会风气的流行。“仆包大块之气,生洪荒之间。连翼、轸之分野,控荆、衡之远势。盘薄万古,邈然星河。凭天霓以结峰,倚斗极而横嶂。颇能攒吸霞雨,隐居灵仙。产隋侯之明珠,蓄卞氏之光宝,罄宇宙之美,殚造化之奇。方与昆仑抗行,阆风接境,何人间巫、庐、台、霍之足陈耶!”(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归隐者的自诩不凡,又使以往极为普通、名不见经传的自然界的田园山水及
隐士们混迹渔樵的隐居生活平添了三分美学魅力。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雒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王维《渭川田家》)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飞逐鸟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
这就是被盛唐那些静态美的创造者们理想化了的隐居生活。显而易见,尽管王绩《野望》中间四句所写到的田园景象与王维等人的《渭川田家》等作品一样,都从客观上反映了唐代社会和平安定欣欣向荣的盛唐气象,但后者与唐初王绩那种还只是一个前朝遗民在唐朝未被重用,于极度失望之后采取的一种消极态度的退隐,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作为一种以追求进取为最终目的“以退为进”的政治手段,盛唐山水田园诗人的归隐,享受着多方面的滋养:李唐王朝为巩固其统制而采取的征召山林隐士的统制策略,时代和社会对逍遥自在飘逸不羁的美学风格的赞许,佛教的引进,道教的振兴,都对这一思潮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一时间,“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过故人庄》孟浩然)成为诗人终身难忘的美好记忆;“清晨八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声。”(《题破山寺后禅院》常建)成为骚客艳羡不已的审美理想。虽然初唐时司马承祯就将这种归隐讥之为“仕宦捷径”,盛唐时孟浩然等人也真的终老山林,但高人雅士乐此不疲,趋之若鹜,可见这一美学思潮具有不可抗拒的潜在力量。如同归隐者标榜“淡薄名利”,事实上却名利双收一样,盛唐山水田园诗人创造的清淡的静态的美的意境,较之边塞诗群创造的那种以强烈的刺激征服读者的动态的美,更加耐人寻味。
四、唐代园林别业的普及为人们歌咏山川田畴提供了充足的物质保障
盛唐时期,中国山水画已有很大发展,出现了寄兴写情的画风。园林方面也开始有体现山水之情的创作。盛唐诗人、画家王维在蓝田县天然胜区,利用自然景物,略施建筑点缀,经营了辋川别业,形成既富有自然之趣,又有诗情画意的自然园林。中唐诗人白居易游庐山,见香炉峰下云山泉石胜绝,因置草堂。建筑朴素,不施朱漆粉刷。草堂旁,春有绣谷花(映山红),夏有石门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四时佳景,收之不尽。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在柳州城南门外沿江处,发现一块弃地,斩除荆丛,种植竹、松、杉、桂等树,临江配置亭堂。这些园林创作反映了唐代自然园林式别业山居,是在充分认识自然美的基础上,运用艺术和技术手段来造景、借景而构成优美的园林境域。
别业一词是与“旧业”或“第宅”相对而言,业主往往原有一处住宅,而后另营别墅,称为别业。称别墅时,则是突出其园林气氛以区别于一般住宅。盛唐别业在官僚阶层、尤其是中下层士人中十分普及。首先,别业的创作环境造成了盛唐部分田园诗和山水诗相融合的趋向。其次,促使盛唐文人以合乎时代精神的审美理想继承了陶渊明田园诗的传统,同时又表现出很大的差异,.即更多地将审美目光移向隐居环境的外在美,注意到在陶诗中尚未被充分表现过的多方面的田园意趣。第三,形成了盛唐田园诗追求平和宁静和优雅高尚的审美趣味。唐人名句历千年仍脍炙人口,吟诵咀嚼,会让人唇吻间有生色真香逸出。它们与山水园林互相映发,更会让人荡气回肠,飘然欲仙。
欣赏清幽静谧、平淡自然的美,这一思潮之所以在盛唐出现,固然由于盛唐的安定给高人雅士提供了物质生活基础,另一方面也与盛唐积极进取的时代精神和快速跳动的时代脉搏不无关系。当人们对高度紧张的生活节奏感到疲惫的时候,特别需要那富有诗意的带有原始山林野味的环境,以松弛一下那绷得太紧的神经,盛唐山水田园诗的美学价值,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