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瓜街风流(一)(5080 记者编辑茶座)
序
有朋友建议我仿照《繁花》的格调,写一写上海的里弄故事,以短篇集成长篇,并说可以帮我推荐到更大的平台。此是抬举我了。我是卡拉OK,自娱自乐,不需要大的平台。我不会写小说,更写不出《繁花》一样的小说。小说要刻画人物性格,要有矛盾冲突,我在这方面是弱项。再说, 我不是上海原住民,沪语讲得搭僵,更不会用沪语写作,只是随心所欲地写一写,自己所知道的鸡零狗碎的里弄趣事逸闻。
文章名剽窃自上世纪80年代去苏州采访范小青,她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的书名。要说明的是:文章中的人和事情,都是虚构的,万万不要对号入座。
引子
在上海老城厢的东门附近,过去有里、外二条咸瓜街,它们平行相伴,南端至复兴东路,北端至东门路,东面是中山南路,西面是中华路。
如今,外咸瓜街还在,里咸瓜街则完全消失了。外咸瓜街及周边区域,是外滩金融集聚带重要组成部分。庆幸的是:外咸瓜街等,具有鲜明码头文化印迹的街巷名称得以保留,并与全新的商务环境融为一体。
一些过去的住户,现在走进这一区域,有点刘姥姥走进大观园,摸不着方向直呼:不认得了,不认得了。
一
清朝乾隆年间,福建泉州、漳州一带的海船商人进入上海,在咸瓜街一带设摊推销海产品。彼时,福建人和宁波人都将冰鲜的海货叫作“冰鲜”,将腌制后的海鱼叫作“咸瓜”。“黄瓜鱼”就是黄鱼,“咸瓜”就是咸黄鱼。早年黄鱼是海产中的大宗水产,咸黄鱼是市场上常年能见的商品。于是,海产品市场就被叫作咸瓜街了。
外咸瓜街地区在上世纪60年代是上海最著名的自由市场所在地,进入80年代,仍以十六铺农副产品市场而闻名,主要经营各类南北货、水产、杂粮、咸干海蜇等。里面终日是一片喧闹的场景:有人挑着担子快步走出,有人背着手在外圈围观,更多人是挤在路边摊位前,或许是挑货,又或是在讨价还价。
太阳暖洋洋地透过窗棂,射进屋内,照在蒙头大睡的阿德的被子上。那条被子有点旧,有点脏。散乱的棉絮从被面的破洞里钻出来,一缕一缕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摇曳。
“阿德,都几点了,还不起床”。隔壁老五敲着玻璃窗喊道。
“来了,来了。”阿德很不情愿的懒洋洋应道,他打了一个哈欠,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阿德居住在里咸瓜街的一条小弄堂里,房子不大,只有18平米,住着阿德和他的弟妹五人以及父母。折算下来人均居住面积2.7平方米。
阿德的爹是个本分的打工人,在中华路上的一家自行车配件厂工作,有点木讷,话不多,手艺不错,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机修钳工,月工资高达78元零五毛。
阿德爹平时喜欢喝点苦酒,下酒菜非常随便,好一点的是来几颗兰花蚕豆,差一点的是用筷子沾点吃剩下来的菜汤。阿德爹的酒品好,从不发酒疯,也不在酒后胡言乱语骂山门。往往是喝醉了酒,一声不吭往床上一躺,不一会儿,呼噜呼噜与周公约会去了。
隔壁宁波阿姨有次对阿德娘说:你家老头子,又喝酒又抽烟,开销蛮大的。阿德娘体贴老公,听了很不高兴地怼道:我家老头子喝的是柴爿老酒(最低档的那种黄酒),抽的是8分钱一包的生产牌香烟,开销不大。接着又说,老头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应该喝点、吃点。
阿德不是咸瓜街的原住民。其祖籍在苏北盐城。1938年,阿德爹乘垃圾船逃难到上海。他们从十六铺关闸垃圾码头上岸,在老太平弄的弄堂口,用木头搭了一个棚棚,作栖身之处。
上世纪50年代,老太平弄失火,好多房子被烧毁,阿德家也难以幸免。新中国了,人民政府爱人们。将这些遭受大火的灾民安置在老城隍庙后面的小世界舞台里,暂时过度。上百号人,挤在一起,生活起居很是不便。不过,那时人们对生活的要求很低,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彼时,阿德尚处于牙牙学语阶段,眨巴着眼睛,瞧着这满满一屋子,有说有笑的人们,感到很新鲜,很好玩。
不久,政府在南市瞿溪路靠近制造局路一带建造了数排平屋,作为这些因大火失去家园的灾民安置房。阿德爹因单位就在中华路上,不愿意到瞿溪路去居住。几经周折,最后被安排在里咸瓜街。
彼时,阿德家连父母带他只有三口人,有18平米的房子居住,算非常不错的了。只是后来,阿德娘没有做好计划生育(那时提倡英雄妈妈,孩子生的越多越是光荣)。
阿德娘原来在杨树浦煤气厂工作,全民企业,大劳保,福利好。有一天,阿德娘下班回家,只见老大老二脸上乌漆墨黑,老三爬在地上头搁在痰盂上,气的肝火直往上窜:二话不说,抡起巴掌对准老大老二就是一阵耳刮子,然后将他们一个一个洗漱干净。阿德爹在家里是个甩手掌柜,从不做家务。
这样子下去怎么行?阿德娘思忖了一晚上,做出了一个令她后悔一辈子的决定:辞职,回家带孩子。
这个全职太太不好当,一家七口人的吃用开销靠阿德爹一个人的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紧巴巴的。
阿德娘出生在绍兴一个大户家庭。12岁那年,父亲去世,家道中落,阿德娘到上海一个远房叔叔那里做娘姨。远房叔叔是一个营造商,生意做得很大。参与过上海许多高楼大厦包括著名的先施公司的建造。远房叔叔很吝啬,规矩也多,阿德娘在那里吃了不少苦。18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阿德爹,结婚成家。小日子过得很舒坦。
在大户人家做过娘姨的阿德娘,很要面子。家里孩子多,经济拮据,冬天买不起垫在床上的棉垫,阿德娘从附近一家商店找来丢弃的草包,拆开,在太阳底下暴晒后,平铺在床上,上面覆盖床单。阿德娘手很巧,在旧被单上绣上花,做成床围,白天盖在床单上,遮掩了草席的尴尬。
有时,隔壁邻居进屋来串门,一见这床单,就啧啧赞赏不已,说,阿德娘,这床围真漂亮。此时,阿德娘会很谦虚地说:凑合,凑合。
阿德家尽管有点穷,但是家教很严。阿德娘常教育几个子女,做人要守规矩讲礼貌,不该拿的一丝一毫也不能拿。有一次,阿德嘴馋,顺了家门口咸肉店里的一块斤半左右的五花肉,藏在怀里走进家门,阿德娘见了劈头劈脑就是一通臭骂,然后扯着阿德的耳朵到咸肉店,跟老板赔礼道歉,并一再自责自己教子无方,闯了大祸。咸肉店老板是个山东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说:大嫂,孩子喜欢吃就让他吃吧,不要难为孩子。“不行。”阿德娘斩钉截铁地说,这种偷肉的行为,如果不严加教育,大了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大事。,
阿德是新中国的同龄人,属老虎。他上面的三个哥哥分别出生在1945、47、48,出生不久就先后夭折了。阿德运气好,生在新中国,和他四个弟妹一起活下来了。读书时,阿德和他的四个弟妹都享受学费免除,以及每学期的就学补助(钱不多,一学期10几元,但在当时也是很可观的一笔收入,阿德娘经常用这5个孩子的补助来补贴家用),一直到阿德中学毕业,这补助才告一段落。
二
阿德初中毕业时,赶上四个面向,按照分配政策,阿德是家中老大,可以留在上海工矿。但是阿德想到老二阿亮是68届初中生,即将面临毕业分配。做老大的应该照顾弟弟妹妹,于是,将留在上海的指标让给阿亮,自己报名上山下乡。
阿德的班主任很欣赏阿德的做法,稍作运转,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将阿德分配到崇明长江农场。
在咸瓜街长大的阿德,长得孔武有力,一身蛮劲。冬季,连队组织开河,阿德光着膀子跳进河里用铁锹将河泥大块大块地往河堤上扔,别人干一个小时就累得手酸腰背疼,阿德可以连续干上一整天,晚上休息一宿,第二天依旧如此。
如此大的劳动量,自然体力消耗也大。阿德很节俭,每月18元的工资要省下10元寄给阿娘,添作家用。一个大小伙子8元钱的生活费,显然很拮据。于是,阿德上食堂就餐,尽量挑便宜的蔬菜。
肚子里没有油水,容易饿。阿德有办法。他看到连队猪圈里,经常有老鼠窜来窜去,于是,买来一个煤油炉,夜深人静时,悄悄走出宿舍到猪圈去捕老鼠。五大三粗的阿德,脑子活络,身手也很灵活,一个晚上,居然能捕到好几只老鼠。
拎着战利品,阿德在连队旁的小河边,宰杀洗净,然后找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点起煤油炉,清水煮鼠肉。鼠肉熟了,阿德一口白开水、一口鼠肉,吃得不亦乐乎。
寻找到这一增加体力的秘方后,阿德一发不可收,与此同时,阿德的捕鼠技艺也得到大幅度地提升,等到阿德因表现好,被抽调到上海港务局驳船队去当水手时,连队里不仅猪圈里见不到老鼠,其他地方也少见鼠的踪迹(都被阿德吃到肚子里去了)。
阿德的驳船是经常跑江浙一带的,跑一次船,少则四天,多则一个星期,吃睡在船上,跑一个轮次可以休息一个轮次。经常在河上跑船,日晒雨淋,阿德的皮肤变得黑黝黝的,像个黑人兄弟。
阿德喜欢豁胖,经常从口袋里掏出船员证在周围邻居面前显摆:这个派司,你们见过吗?可以到外滩的海员俱乐部。海员俱乐部里面有酒吧、音乐,不要太嗲。哪天,我阿德有空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有较真者说,阿德,你是跑内河的,这船员证进不去的。阿德有点恼了,说,你懂不懂呀。见阿德不悦了,好事者也就不多言了。
爱豁胖的阿德,干活是把好手,加之肯吃苦耐劳,很快在同龄人中间脱颖而出。跑了三年船就被领导相中,抽调到岸上,到驾校经过一番学习,成为机关驾驶班的一员。
阿德开的是一辆崭新的桑塔纳桥车,负责接送领导。对这辆车,阿德是爱护有加,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擦车、热车。开车时谨小慎微,将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凡是坐过他车的领导无不赞叹:这开车技艺,不比开了几十年的老司机逊色。
此刻,阿德有点抖了,逢到同学邀请他上门做客。阿德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家门口好停车吗。按照规定,阿德的车晚上是要进单位车库的,阿德从未违反过这一规定。之所以要这么一问,是在显摆自己的身价,炫耀一番而已。
三
白云苍狗, 星转斗移,进入上世纪80年代,阿德和他的弟妹以及父母,依旧居住在里咸瓜街的那间老屋里。此刻,弟妹几个已经长大成人,阿德也到了晚婚的年龄,由于住房,连对象也不敢谈。
彼时,上海正在为居住特困户解困,标准是人均居住面积在2平米以下。阿德得知这一消息后,在高兴之余,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按照标准,阿德一家不在解困范围。
阿德整日在爹耳边嘀嘀咕咕,为何不再多生几个。只要再生两个,就达到标准了。有次,阿德爹听得烦了,加之刚喝好老酒,醉眼朦胧地对阿五发刚度脾气:你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不过死了。阿德依旧不买账,为何不再生了。“生、生、生,你就光知道生,我养得起吗。如果不是解放了,连你几个也养不活”。
阿德不死心,仗着自己是为领导开车,平日跟领导处的也不错,就去跟领导说,能否抬抬手,开开后门,将他列入解决对象。
领导是个老革命,对下属非常关心,凡是政策许可范围里的事情,是能帮则帮。但是,原则性很强。领导说,阿德,不是我不帮你,政策这条高压线。碰不得呀。
随之又开口道:阿德,你也30多岁了,趁早找个对象,在下次讨论大龄青年结婚无房户时,看看能不能解决。
得了定心丸的阿德,高高兴兴离开领导办公室,立马四处央人帮忙找对象。
发小阿斌给阿德介绍了一个在国营照相馆工作的女朋友。那个女的鹅蛋脸、目清眉秀,出身书香门第。阿德见了喜欢不已,说,能否帮忙安排一下见面。阿斌说,OK。
过了两天,阿斌说,女方看了阿德照片,满意,同意见面。不过见面地点就安排在女方工作的照相馆。
“第一次见面,为何安排在照相馆?莫不是让我看看她的工作环境。”阿德狐疑不决。
约定的时间到了,阿德穿上花了98元钱从南京路培罗门西服店购来的西装,配上两条裤逢熨烫的笔直的深蓝长裤和擦得精光铮亮的765皮鞋,并特地到理发店去理了发,吹了个三七开。
正是午休时间,照相馆内静悄悄地。一进门阿德就见到一个与照片上并无二致的美人儿,端庄在收银台。阿德赶紧上前问好,并作自我介绍。
女方很矜持地笑笑。对阿德的提问轻声轻气的一一作了回答。
这次见面后,双方的感觉都很好。于是,阿德有空就往照相馆里跑。
一来二去,彼此都很熟了,也都聊得很开。阿德贱火候到了,就约女方出去走走。女方面露难色。阿德是个急性子的人,说,为何不能出去,花前月下,走走聊聊,很浪漫。
女方回道,怕,一出去,吓着你。
我不是吓大的。我喜欢你,什么都不会动摇我对你的爱。
当真。
当真。
“好。”女方说着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出柜台,说,“没吓着你吧。”“没有。”阿德狡黠的一笑,说,我早猜出来,你的腿脚可能有问题。“命运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但是,我知道你。
他们相爱了。好事成双,单位里在分配大龄青年无房户时,将阿德也列入了名单。
婚房不大,15个平米,在浦东塘桥,从董家渡乘轮渡过去就是。就在阿德欢天喜地布置新房时,又出问题了。
在街道里弄生产组工作的老二阿亮,也要结婚了,对象是同一个生产组。对方提出,不要什么三转一响,只要一间摆得下床的婚房。原来,阿亮的对象看中了阿德的婚房。
这下子将阿亮难住了。
当初,阿德为了让阿亮留在上海去了崇明农场,想不到阿亮这一届是一片红全部上山下山,阿亮去了黑龙江农场。知青大返城回沪,分配在里弄生产组。
心眼好的阿德,有心再作牺牲,将房子让给弟弟,但又怕妻子不同意。思虑再三,忐忑不安地跟妻子商量。想不到,妻子二话没说,点头应诺,说,都是血脉相连的一母同胞,理应帮助。我们的婚房,就安置在我父母家吧。
一件天大的难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以解决。
……
若干年后,里咸瓜街动迁,阿德搬到了动迁的新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婚房,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