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蝉带来的随感

文/情感学院院长

01

杭州的三伏天闷得人实在喘不过气来。

傍晚回到公寓,我刚打开空调,一道儿黑影就从窗外闪电似的蹿了进来。借着黄昏的余光,我认出来那是一只蝉,许是因为猛然闯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那只蝉颇为乖巧地噤住了声。

它先是在我的书桌上小心翼翼地向前爬动了几小步,然后又扑腾着翅膀在房间里或飞或停地转悠了好两圈儿,等完全适应了周遭的布置,它终于开始肆无忌惮地叫嚷起来。

我被它吵得略有些心烦,尽管它赖着脸皮不想飞出我阴凉的卧室,我还是狠着心将它轰了出去。临别前,许是为了发泄心头的不满,这家伙竟撅着腚在我的稿纸上撒了好大一片尿液。

凝望着面前星星点点的尿迹,我有些哭笑不得。再听窗外,浓密的绿叶丛里,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滋尿、滋尿”的叫声,好似在嘲讽我一般。

我颇有些羞愧地掩上了窗户,再回望稿纸上的那片尿迹,不知怎么的,借着窗外若明若暗的蝉鸣声,我的思绪竟飘出去很远很远。

02

北方农村里长大的孩子,几乎都有过被树梢儿上的蝉淋一头尿的经历。听村里老人讲,被蝉尿一头不是什么好兆头,得赶紧用井水冲洗干净,不然脸上准长蒙脸沙。

我打小就对老人的话深信不疑,每次仰着脸在树行子里晃悠着戳蝉蜕时,只要被蝉淋了尿,不管离家有多远,我都会拼着命往家里跑——可即便如此小心,后来我的脸上还是冒出来好几颗淡黄的雀斑。不消说,这定是当年我没能将那些恼人的尿迹给擦拭干净。

小时候,盯着镜子里脸上的雀斑,我时常在想,王家庄那么大地界儿,为什么那些蝉总喜欢将尿滋在人的头顶和脸上呢。想了许久,在十三岁那年正月里,瞅着那盘滋滋往外冒油的炸知了,我终于琢磨透了其中的缘由——

王家庄里的百姓,无论男女,不管老少,都曾在三伏天里对蝉进行过惨绝人寰的大清洗。那些躲在密叶丛里的幸存者,冷不丁地往人们头顶淋几滴尿,算是帮着葬身人腹的亲人们报仇了。

03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就发觉蝉有意思多了。虽然都叫蝉,可蝉与蝉之间的秉性却有着很大的不同——有的蝉胆子小,人稍微一吓唬,它们就识趣地噤住了声;有的蝉胆子肥,哪怕人们往树梢间猛烈地挥竹竿或者扔鞋子,它们依旧该唱唱该笑笑,好似故意激起人的怒气一般。

我还见过胆子更大的呢!那年夏季,我们一家人围坐在案板桌子前吃饭,一只不怕死的蝉突然一头扎进了刚出锅的沸汤里。

它想干什么?望着它痛苦挣扎的躯体,我猜想,多半是因为昨天晚上我们一家摸了不少蝉,那里面恐怕有不少它的亲朋故友。想必——这只蝉站在高处瞥见了仇人,一时间怒从心头起,它嘶吼着一冲而下,拼着老命要溅父亲一手热汤,要赚我和母亲两声尖叫。

父亲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用筷子将蝉挑了出去,蝉一落地就被守在桌子旁的花猫给一口吞进嘴里。我注意到,花猫在歪着脖子大口咀嚼时,我家院子上空的蝉叫得更响亮更凄厉了,像极了人在路祭仪式上的哭丧。

04

在鲁西南,人若是有这只蝉这样的壮举,是值得兴建一座牌坊或者树碑立传的,也不知道这只蝉的同类会不会如此厚待它——也许会吧,我在心里暗暗替它祝祷。

在王家庄,人和蝉斗了几百年。最终,人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占据了上风。

是啊,人实在太聪明了,哪怕蝉选择了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往树上突袭,人们也有办法。你瞧,这个孩子手里拎着明晃晃的矿灯,那个孩子手里举着细长的竹竿,只要蝉在树上没有脱壳变黑,人都能想法子将其捉入塑料桶中。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年,蝉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是一不小心跌落在地上,鸭子们会争先恐后地啄它,花猫会不知疲倦地逗它,就连孩子们也不会对它们心慈手软,先是扯掉它的一对翅膀,然后拽下它的六条细腿,实在玩厌了,就把它掼在地上留给鸭子或者花猫......唉,一旦飞不动了,蝉想留个全尸简直比登天还难!

05

再望一眼稿纸上的那摊尿迹,在空调冷风的吹拂下,不知从何时起,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听着窗外“滋尿、滋尿”的叫声,不知为何,我竟在心底不由得祝福起它来。

蝉啊,蝉啊,祝福你可以无忧无虑地走完此生。你在树上的辰光虽短,可余生里能够朝朝暮暮与清露皓月为伴,也称得上此生难得的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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