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的诗有毒?为什么林黛玉说“学诗不能学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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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讲《红楼梦》中的诗词文化,就从入门级的香菱学诗开始。
《红楼梦》里香菱想学写诗(第四十八回),就去请教林黛玉。林黛玉是写诗的行家,她教导香菱的那些话,不可以随随便便看过去,其实林黛玉就是给我们学写诗的人做了一个学诗的攻略,一步一步怎么学,说得都很清楚。
林黛玉教香菱学诗,一共给了她三个建议,这三个建议,说的都是我们学诗的时候会遇到的普遍问题,今天来说第二个建议,关于诗的“意趣”。
香菱说你不是说要有“意趣”吗?我想起两句特别有“意趣”的诗。香菱说的是陆游的两句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结果林黛玉说:“断不可看这样的诗!”
为什么呢?“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
陆游这句诗,好不好呢?其实还是挺好的。有没有“意趣”呢?其实还是有的。
他说我这个帘子,因为老不卷起来,所以我室内熏的香,就留得比较久;我的这个砚台,因为老写字,就磨得稍微凹进去那么一点,所以聚的墨就比较多。
首先,他告诉我们两个比较新鲜的现象,两件有意思的事。他不说我们不知道,他说了我们觉得有意思。这就是有“情”的,就达到了“意趣”的最低标准。
那么陆游这两句诗有没有“性”呢?有没有透过这两个有意思的现象,写到他自己这个人呢?也有的。
他写“留香久”“聚墨多”,这当然都是好事,香留得久,闻着舒服;墨聚得多,用着方便。
但是他写“留香久”,其实是为了写“重帘不卷”,写“重帘不卷”,其实是为了写他自己比较“宅”,“宅”当然是一个好品质;他写“聚墨多”,其实是为了写自己写字多,写字多也是一个好品质。
所以他还是为了变着法地夸自己的好品质,还是诗中有人的。
那陆游这两句诗到底怎么了呢?其实是这两句诗有毒。初学者学它,容易上瘾。
这两句诗,单看还是挺好的。虽然它只是某个情境下的小意趣,但是小意趣自有小意趣的好处。问题在于,如果你一辈子光写这个,就没劲了。要是一个时代的人全都写这个,一篇一篇翻过去,看着可烦了。
陆游的诗,算“白体”,就是学白居易的,林黛玉吐槽的这个毛病,也是那时候白体的毛病。
白居易本人就特别善于写日常生活中的小情趣,这些诗,单看往往挺好。白居易这个人,也不能说他没有风骨,白居易也有白居易的风骨。
麻烦的是,白居易是那时候的“广大教化主”,大批的人,不管有没有那个天赋,都爱跟着白居易学。
为什么愿意跟着白居易学呢?因为他简单。白居易这个体,真没白叫这个“白体”,真的很白。
白体的问题,并不在于没有诗味,而在于它是达到诗味最简单的一种途径。写日常生活中的小情趣,是最简单的。像阮籍那种高冷的诗味,广大诗歌爱好者也学不了。
白体这么简单,就带来一些问题。什么问题呢?就是学的人太多了。而且,因为这种写法简单,这么写惯了,就懒得写其他的路数了。你要一辈子都这么写,然后一个时代的人都这么写,那就烦了。
我们今天的一些网络诗词,也有这个毛病。有的人特别喜欢把当代的意象加进去,例如飞机大炮,手机空调,电梯霓虹灯等等,说旧体诗也要与时俱进的反映时代精神。
一个时代精神有什么不好反映的呢?格律都在这里,你填进去就得了。这种诗写出来,你看一首,觉得真好,很新鲜。
而且他确实写得很好,很有生活情趣,把握这个时代的精神也很准,一看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才会有的,以前的时代是不会有的。这种诗不是不好。但问题是,这个路子太容易了。
你今天被老板批评了,有个小不痛快,然后拿着霓虹灯落地窗,往词里一填,出来大家就一片喝彩。这种诗词,一天写两首都不费劲。然后你就上瘾了,就满足于这么写了,一年写个四百首,都是这个调子。时间长了,大伙就看烦了。
所以说这个路数,对初学者来说就是鸦片,太舒服了,就容易上瘾,形成依赖以后,营养又不够,你就成大烟鬼了。
所以林黛玉郑重提醒你,“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不是这句诗不好,是怕你“学不出来”。
初学者学写诗,还是要锤炼句法,还是要用典,不要怕人说你雕琢,不要怕人说你堆砌。只有雕琢,你的句法才能进步;只有堆砌,才能敦促你去读书。
以后要有发展,还是要靠读书多,要靠你对语言的运用有感觉。你一上来就去写日常生活,可能很快会在网络上出名,但是成功来得太容易,其实不利于你进一步去探索自己的风格。
你为什么会爱上陆游或者白居易这个风格呢?
林黛玉说了,因为你看的诗少,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还是因为这个风格简单,容易欣赏,不需要看别的诗,也能感受到它的好。
就像传说中的,白居易写了一首诗,一定要读给老妈妈听,老妈妈能听懂,他才敢发表。其实这也是个段子,应该是黑白居易的人编出来挤兑他的。
不信你试试,拿白居易的诗给老妈妈念念,你看她能不能听懂。
这是编段子的人在笑话白居易,说你非得把诗写这么浅,让不懂诗的人都觉得好吗?这本来是笑话白居易的,不是夸白居易呢。
像阮籍、张九龄、杜甫的风格,就不那么容易欣赏。但是你看得多了,可能就会爱上那些不容易欣赏的风格。
这种浅近的风格,它的好处,还是“体物”的好处,就是描写一个客观事物,描写得特别像,特别有意思。
“体物”的诗也是好诗,而且刚学的时候,“体物”的功夫也是要练的。就像学绘画,总要从素描开始学。“体物”的本事,就相当于素描,是一个基本功。
但是“体物”的功夫再好,它不是极致,最好的诗还是要有意趣,要有风骨。当然风骨是要靠体物的功夫实现的。风骨是我们的追求,体物是达到它的手段。什么是有风骨的诗呢?我举几个例子。
我认为,中古这一块,典型的追求风骨的人,有阮籍、陶渊明、张九龄和杜甫。他们是属于那种素颜也很有气质的,你爱喜欢不喜欢。但他们越是这样,你越是觉得他帅,觉得他酷,会爱上他。
在风骨外面再化一层彩妆的,有曹植、谢灵运、李白和李商隐。他们是属于虽然保养得很好,但还是要穿漂亮衣服、要化妆,要鲜鲜亮亮地走出来的。要体会什么是风骨,可以看这几个人的诗。
至于像白居易那样的诗,包括林黛玉举的陆游的诗,你可以爱,但是不可以专门去学。
既然陆游这样的诗不可以学,那学谁的呢?林黛玉老师紧接着开了一个书单,让你去学谁学谁。
林老师给这个书单的时候,是按体裁给的。这是分体的意识,是很进步、很科学的文体观。我们今天做文体学的研究,就是要这样分体来做。
文体意识强是谁的特征呢?是贵族诗学的特征。我之前说过,贵族诗学的特点就是讲究文体。
讲究文体,就是讲究“位”。其实整个贵族文化都讲究“位”。贵族最喜欢讲究形式,喜欢讲究,这个是干这个用的,那个是干那个用的。
你看《源氏物语》里,什么季节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喝什么样的茶,给什么样的情人用什么样的信纸,都要有区别。
之所以要有区别,是因为他有,他什么都备着好几套,所以才讲究得起。《红楼梦》也是这样,经常会写到,喝这个茶得用这个水,穿这个衣服得配那个饰物。这是全世界贵族文化的共同特点。
文体学说到底也是这么回事。你要是就会唱一个“断竹续竹,杭育杭育”,那就无所谓文体学。
你会的形式多了,才会有这种讲究,这个形式可以做这个用途,不适合做那个用途。讨论一切问题的前提是,你都会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