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在诗词小说中的情趣
肖旭
说到“笑”字运用得巧的诗人和小说家，我想到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名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两句诗，简单朴素，胜过千言万语，只用“回眸一笑百媚生”七个字，就把杨贵妃的美丽写出来了。对这句诗，吴曾《能改斋漫录》说：“盖祖李白《清平词》‘一笑皆生百媚’之语。”而韦应物《广陵遇孟九云卿》诗也有“西施且一笑，众女安得妍？”江总也有“回身转佩百媚生，插花照镜千娇出。”虽说各有特点，但韦诗没有具体描绘，比较空泛；李诗只写了“一笑”时的情态；江诗只写出了“百媚生”时的动作，唯有白居易的“回眸一笑”句，写出了笑时回眸的神姿——那剪水双眸的顾盼之情。
欧阳修【南歌子】写一对新婚夫妇的爱情生活，深刻地透视出他们的内心世界：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这首词，用了两个“笑”字，一是“去来窗下笑相扶”，一是“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从第一次“笑”，见出两情融和。这句承上启下；如果不是“去来窗下笑相扶”，这位新嫁娘也许不会梳起美丽的“凤髻”，还配上金泥带和龙纹的玉掌梳吧。如果不是有“去来窗下笑相扶”这样的感情，她就不会低下头来深情地问一句：“画眉深浅合时样么？”表现出她活泼、天真而又有点调皮的性格“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写出了她性格的另一面。但她“弄笔”也好，“描花”也好，显然都心不在焉。如果第一次“笑”是互笑，是相视而笑，见出两情的缱绻；那么这第二次笑，就是轻轻浅笑，脉脉含情的笑。你看她描花不成，把刺绣功夫空空耽搁，却回过头来似娇似痴地“笑”了：“鸳鸯两个字怎样写呀?”这位新嫁娘一共讲了两句话：一句是关心她的画眉合不合时样，一句是问鸳鸯两个字怎祥写。前者是发自真心的探问，是真的关心；后者是别有用心，意在言外：鸳鸯成双成对在一起，朝夕不离。这正是自己美好向往的祝愿呵。所以这个“笑”字，更传出了人的“神”，透视出人的心灵奥秘。
如果说这位新婚少妇的笑还可以让人一眼看穿，能了解到她此刻的内心情愫，那么张泌词里那位青春少女的笑，就不那么一望可见，而颇耐寻味了。叶申芗的《本事词》说张泌初与邻女浣衣相善，为赋【江城子】云：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高绾绿云，金簇小蜻蜓。好是问她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在浣花溪上，他见到一位可爱的少女，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眼波如水，微微闪动，蛾眉轻描，高绾的黑发髻上，别着金饰小蜻蜒。他问：你肯到我这里来么？她回答：“莫多情”。这含笑的回答，似有点含嗔，半真半假。这嫣然一笑，透露出她内心的情愫，颇耐咀嚼。
再看李清照【浣溪沙】《闺情》：绣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这里的“笑”是随着“绣慕芙蓉”的打开呈现在人眼前的。看见她笑着掀开绣有芙蓉花的帷帐，又看到她斜偎着鸭形的香炉，手衬着香腮，从“斜”字传出她的娇慵。她担心自己的心事，只要眼波一转，就会引起人家的猜疑。下阕说她一见钟情，写信给他，表达自己的幽怀，约他月移花影时再来相会。词写了她的神情和心理活动。这里的笑，既不同欧阳修词里的新婚少妇的笑，也不同于那浣衣邻女的笑。她“笑”里所表现的内心喜悦，更强烈，热情更洋溢，包含着对初恋生话的骄矜与自得。
“笑”在不同情况下，常产生不同的魅力。谢榛《四溟诗话》说：“鲍防《杂感》诗曰：‘五月荔枝初破颜，朝离象郡夕函关。’此作托讽不露。杜牧之《华清宫》诗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二句皆指一事，浅深自见。从指前者“托讽不露”看，似是说“深”；那么后者就是“浅”了。但殊不知这浅中有人物，有形象，所以它似浅实深，成为广泛流传的一首诗。张志和【渔歌子】“笑着荷衣不叹穷”的“笑”，显示出髫溪湾里复着荷衣的钓鱼翁，不畏风雪，更不叹穷的风骨。李商隐的《北齐二首》，开头都用一个“笑”字：一首说“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一首说“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着戎衣”。前者纪昀引李廉衣的话说，“欠浑”；后者评曰，“滞相”。张采田一反其说，称前者“虽朴而神味极自然”，后者“笔力苍健，警策异常”。其实，“一笑”，“巧笑”，贵在直言不讳，讽意立见，不绕弯子，“欠浑”、“滞相”之说，正见出纪氏“夫子之道也”。李贺在《恼公》中描摹少女的内心世界是：“密书题豆蔻，隐语笑芙蓉。”这少女拿起笔书写“豆蔻”、“芙蓉”，这象征爱情的隐语；诗人用来形容她此刻神情的字，也只用一个“笑”。她笑什么呢？诗人没有说，但读者可以体会到：少女的心灵也正隐藏在这个“笑”字之中。而“月中妇觉，应笑画堂空”，表示丈夫在外面寻欢作乐，家中的妻子月夜独处，画堂空寂，但用一个“笑”字反说，则更见出空房独守的寂寞了。
“笑”，是个显示动态的字。同祥情境，不用这个字，往往是静态；用这个字，往往变静为动，使情境活跃起来。如“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周邦彦【过秦楼】)。“笑扑”两句源于杜牧《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写一个女子笑着追扑飞动的萤火虫，把手中的画罗扇都弄破了。她天真活泼，和杜诗中满怀幽寂的宫女不同。
同样情境，“笑”字还可加深人的感情份量：“扬静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张炎【壶中天】)；张孝祥【六州歌头】：“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两人都在作品中寄寓宋室南渡，国土沦亡的慨叹。张炎用一“笑”字，更表现出无可奈何，加重了慨叹的感情。在【台城路】里，张炎又说：“水国春空，山城岁晚，无语相看一笑。”水国山城，春空岁晚，“一见若惊，相对如梦？”无可告语，“相看一笑”，这“笑”，是无声之叹，无泪之泣，比痛哭流涕，更为沉重。
“笑”字，在通常情况下，总是表示欢乐的。如“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蔡确《水亭》)水亭消夏，读书困倦，不觉“午梦长”。一睡醒来，莞然而笑，又闻数声渔笛，悠然入耳。多么安恬闲适，悠然自得！但是，“笑”，有时也表示着不欢悦的凄苦情怀。苏轼被贬黄州时，写出了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其中有：“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诗人面对赤壁古战场，缅怀当时只有三十四岁的周瑜，雄姿英发，建立了惊天动地的功业，而自己比他大十多岁，却身遭贬谪，未能建功立业，心里怎会没有感触？然而，这种自作多情，又是多么可笑！这自嘲的“笑”，包含着多少难言之痛呵！
周邦彦【应天长】《寒食》写春夜独处的寂寥，上阕有这样几句：“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塘遍满春色。正是夜台无月，沉沉暗寒食。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暖风晴雾，池塘春满，夜台无月，寒食节日，一片孤寂情景。但诗人却不肯从正面说，而托之于梁燕，由燕子眼中看出，说这无知的粱燕“似笑我，闭门愁寂”。这一“笑”字，一反其原来的字义，比由人直说“愁寂”而愁寂多了。
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婴宁》，用十二个不同笑声，写出一个天真、烂漫、活泼的少女形象。“笑”是婴宁性格的主要特征。婴宁的笑有多种姿态，有拈花含笑，有纵情大笑，有倚树狂笑，有憨笑、浓笑、微笑等。连蒲松龄自己也说；“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
我们再看《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王熙凤和鸳鸯商量，想让刘姥姥扮演篾片这个角色，刘姥姥为了“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在宴会上故意出洋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刘姥姥的心理活动是什么？她在随后的一系列的笑剧小品中，给出了不少笑点？书中详写了众人的笑态，这段哄笑的场面写的非常细致传神，淋漓尽致，值得我们共同欣赏：
当贾母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同时自己“鼓着腮帮子不语。”众人听她这几句话，看她这副可笑的模样，“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唷’！”小说写这两人最先作出这样的反映是很合理也是很真实的。这两位都是聪明过人的姑娘，但她们又不同，湘云颇有男孩儿豪爽不羁之风，所以她忍不住笑时就把口里来不及咽下的“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则素来体质纤弱，所以气都笑岔了，肚子也笑疼了，于是“伏着桌子只叫‘嗳唷’！”但同样也是笑得肚子发疼的惜春，则是“离了坐位”，拉着她奶母叫“揉揉肠子”，因为年幼的惜春是有奶母在旁随时照顾的。作者写“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也很形象生动，薛姨妈在座上是属于上一辈的人，连她也不能自持，竟象湘云姑娘那样，把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而被薛姨妈口里的茶喷湿了裙子的探春，又不由自主地笑得把手里的茶碗合在她姐姐迎春的身上，可见把迎春的衣服也弄湿了。这连续性的动作反映出人们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写“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也极其简约而又准确地写了同这一老一小的神情动作，贾的欢乐心情和宝玉的撒娇神态，跃然纸上。至于写“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说不出话来”，更是传神之笔。王夫人想到这大笑的一幕必定是出于凤丫头的促狭，但这既能博得婆婆和大家的欢乐，而又无伤大雅，也就不必深责，何况这时她自己也被笑的力量压倒了，所以她便只能“用手指着凤姐儿”而“说不出话来”。这种描写使人仿佛听到她的笑声，看到她的手势，一改她平时木讷的情态，还联想到她当时那种愉快的微妙的内心活动，作者把人物形象突现了出来了。
这里着重描写了史湘云、林黛玉、贾探春、贾惜春、贾宝玉、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等八个人的笑，这八个人的笑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笑法，充分体现了他们各自的性格特征、身份、年龄、体质特点：史湘云笑得豪放大度，林黛玉笑得文静节制，探春笑出了要强的个性，惜春笑出了幼女的娇柔，宝玉笑出了顽皮之态，贾母笑出了爱孙之心，薛姨妈笑出了常客之身份，王夫人笑出了家庭主妇之地位，作者的一支妙笔，传神地刻划出了各人不同的笑态，在这各不相同的笑态中又表现了各自不同的性格个性、年龄、身份、体质特点，同时又使得这些个性特点得到加强。请注意，只有薛宝钗一个人没笑，这是为什么？
恩格斯是很重视小说“细节描写的真实”（《致玛·哈克奈斯》）的。他又说：“我觉得一个人物的性格不仅反映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样做。”（《致斐·拉萨尔》）正因为曹雪芹绝不是一般地写他笔下的人物都在“笑”，而是具体地富有个性地写出人物各自在“怎样笑”，这就使得一段短短的细节描写，具有强烈的真实感、鲜明的形象性和生动性，从而形成一种巨大的艺术吸引力和感染力，使读者对《红楼梦》里那次宴会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之感。
这样的欢声笑语，在大观园里，是最酣畅淋漓的一次，也是最高潮的一次。事后，鸳鸯和凤姐，都向刘姥姥表示了谢意和歉意，两个人性格里的正气一面表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