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冬夜擦鞋的母亲
散文集《留住乡愁》新书封面 。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冬天,眼看快要过年了。我从广西南宁回来,下了武昌火车站,准备转乘汽车回鄂东浠水老家。
那时刚刚凌晨四点钟,最早的汽车也要到六点以后发车。我只得和几个刚出火车站的旅客一起,在最近的宏基汽车站门口等候。
天还没有亮,夜色正浓,北风劲吹,身上再厚的冬装也抵不住寒冷。空中还飘着小雨,大街上到处湿漉漉的。除了忙碌的出租车来来往往,街上少有行人。几个候车的人,彼此陌生,没有人主动说话,大多很警惕地看护着自己的物品,百无聊赖。
“老板,擦鞋吧?”一声夹着浓重外地口音的普通话,打破了周围的死寂。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打量起说话者:一位看上去快50岁的农村妇女,一个肩头背着张折叠椅,另一个肩头背着装擦鞋工具的长条形木箱子。她的个头有点偏高偏瘦,身上的衣服更显得单薄,看着就觉得几分寒意。
2017年元宵节的乡愁老屋。(摄影巩大明)
雨天的赶路人,谁会擦鞋呢?虽然只是一块钱的消费,擦了也算是浪费。所以,那个妇女连喊了好几遍“老板,擦鞋吧”,语气分明越来越温润,依然是没有人理会。
她多少有些失望,一边放下肩头的椅子和箱子,一边还招呼大家说:“不擦鞋没有关系,站累了的老板,椅子上坐坐吧。”半天还是没有人响应。
耳畔萦绕着接近乡音的女声,我身上流淌着新闻人的血液,在那个冬夜,我不禁有那么一点点沸腾。于是,我大步走过去,在她的椅子上坐定。
她愣了一下,马上会意,麻利地端出擦鞋的一套工具。手上开始忙起来,话也多起来。一问才知道,我们并不算老乡,但方言很接近,干脆就用方言拉扯起来。
凡力应邀前往北京约瑟投资公司交流,并向约瑟投资公司董事长、“打工皇帝”陈九霖博士签赠散文集《留住乡愁》,陈总回赠了著作《地狱归来》。(摄影徐秀云)
女人的家乡是黄麻起义的老革命根据地之一,那里战争年代拼出过很多将军,但至今还属于贫困山区县。她称自己刚刚42岁,趁着农闲,和男人一起来武汉打工,想找点“活钱”。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还在上高中,正要钱用,家中的农业收入远远不够开销。
她说,现在擦皮鞋这行的人多,价钱也低,街上还总有戴大沿帽和带红袖章的人驱赶他们。忙乎一天下来,能找个二三十块钱就很不错,有时只能找几块钱。她男人在建筑工地上干点力气活,有活一天能找个五六十块钱。除去租房、吃饭的费用,剩不了多少,只能说尽量凑点孩子们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说起孩子,女人的话语中分明透着几分欣慰和自豪感:知道我们父母没什么本事,种田扒土吃苦也不来钱。两个伢儿(孩子)打小很懂事,读书下得泼(努力),没有让我们操过心,奖状拿了不少,成绩总是班上前几名。我们就指望孩子朝外奔,有文化、有工作、有快活饭吃!将来像你们这些“老板”一样,那该多好呀……
凡力和黄冈籍男高音歌唱家田宝。(徐秀云摄影)
听着她的话,眼睛有点湿润,但我极力掩饰着。她像我的邻家大嫂,或者说还有些像我的母亲的影子。
当年,父母也是这样满怀着希望,送我上山村的民办小学,镇上的中学,一直盼到上大学“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们农活尽量不让我参与,顶多农忙时节叫我帮忙舞舞饭(做饭),把大块的时间交给我看书和学习。所以我成了农村土生土长的“知识青年”,完全不懂稼穑,一心只读圣贤书。
想到这些,我于是安慰她几句:您的苦日子也快熬到头了,再坚持几年就好了。您的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父母的苦不是白受的,他们一定会报恩的!您也多保重呀……
两只鞋子擦好了。我真诚地向她说了一声“谢谢”,起身塞给她五块钱纸币。她固执地找给我四个闪闪发光的带着体温的一元硬币,还客气地说:今天生意肯定好,遇到好心人了,又算老乡,按说我钱都不该收您的!
《留住乡愁》发行后引发媒体持续关注。图为读者们热心收集的一叠《黄冈日报 》,2017年1月14日头版刊登了《巩勇与留住乡愁》。(摄影张向阳)
环顾左右,料定再也没有生意了,她就主动微笑着和我点点头道了别。我则看着她背起两样笨重的工具,一路喊着“擦鞋、擦鞋”,渐行渐远,渐无踪影。
多少日子过去了,我无数次穿行在武汉三镇的街头巷尾,总会不经意间想起这位冬夜擦鞋的母亲,有一些感动,也有话想说想写。
是啊,在中国的普通家庭中,许许多多像这样平凡的母亲,把生活的重担主动往肩上扛,哪怕自己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为了托起家庭的希望,同时也是为了祖国的未来,他们默默付出了太多太多……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为我们担心和操心一辈子的父母呀,做儿女的拿什么才能报答这一生一世亏欠下的大恩大德呢?
(本文初稿于2007年8月22日,今日重读觉得亲切。于是,借着元宵节的空闲修改一下,发出来接受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