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名篇赏析:《“纯真”好》子敏
子敏:(1924— ) 台湾散文家。本名林良。男。祖籍福建同安,生于厦门。1946 年由大陆去台湾,先后就读于台湾师范大学、淡江文理学院。
智慧高的人,从生活中吸收种种的养分,保持自己的纯真。智慧低的人,从生活中吸收种种的毒素,使自己的内心跟面貌越变越丑。
“成熟”的含义,是常常被误解的。
最常见的误解,就是把“待人越来越刻薄”,“对人越来越怀疑”,“心胸越来越狭窄”,“行为越来越自私”,“态度越来越虚假”,“脾气越来越暴躁”,“热情越来越冷却”,全部当作“成熟”来看待。我认为这种成熟是很“丑”的。
“成熟”应该是青草更青,绿叶更绿,苹果更红,蓝天更蓝,白云更白。
我们可以找出种种理由来同情一个“从此脸上不再有笑容”的人;但我并不认为这个人是智慧很高的人。
我的心中藏着一幅秘密的画像。这是一位老太太的画像。她脸上都是“岁月的车轮印子”,但是她的微笑像纯真的少女,眼中有晶莹的光彩。我在她的笑容中找到了“成熟”的真正含义:智慧培植起来的纯真。
她是我学生时代的国文老师。我最后一次跟她见面是为了拿一首我看不懂的诗去请教她。
“我看不懂的诗比你还多。”她说。“这个诗人一定是有了某一种非常独特的经验,不过他却在'语言’方面发生了点儿困难。这种情况有时候也是很美的,对不对?”说完这句话,她就笑了。
在她的笑容里,我看不到有“我的师丈因为肺病去世”的那一层阴影,也看不到有“饱受折磨把四个淘气的孩子教养成人”所凝聚起来的一层积劳怨恨的冷霜。
现实生活的艰苦,像一捆粗糙的绳子,紧紧地捆住她像捆住天使。天使却从绳索中飞出来,轻轻落在绳索上,唱她应该唱,想唱的歌。
在“请教一首诗”以前,我还拜访过她一次。那一次,我看到了现实生活的真面目。她有两个淘气的孩子刚打过架,饭桌也没有收拾,屋里是那两个可以说是完完全全不懂事理的孩子的哭声,一起一落,连我听了也心烦。
不过,我并没看见她满脸怒容,也没听到她摔饭碗拍桌子怒骂:“你父亲丢下这一副担子,自己先走了,让我一个人在这活受罪。你们还有心打架?打吧,打死好了,也让我少受点儿罪!”
我想,这应该是一幅令人同情的“人间地狱”图,如果我所看到的真是这样,我也不会觉得她有什么不对。
可是我看到的跟前面的描写完全相反。她并不发怒。她十分镇静。
“两个孩子刚刚比过力气,我也都分别安慰过了。”她说,“现在屋里有点乱。最好先把饭桌收拾收拾,改变改变屋里的气氛。到厨房来谈谈吧!”
她一边跟我谈话,一边收拾饭桌,把碗拿到厨房去洗,洗过碗又把厨房收拾干净,然后替我沏好一杯茶,请我到客厅去坐。
“有时四个孩子捉对儿打,可以算是一部《四国演义》。我总是耐心地一个一个去安慰,避免发脾气,再写出一部《五国演义》来。孩子打架,最基本的原因是迷信暴力。其实孩子要让兄弟姐妹对自己好,还有更好的办法。”
我很好奇地等着听下文。
“请兄弟姊妹吃糖。”她说。“不过这只是个比喻。”她笑了。
她用无法形容的耐性来治家,来对付现实生活。她所得到的报酬是很大很大的,那就是获得了丰富的人生智慧而且保持了自己的纯真。
如果用梁启超那篇《最苦与最乐》文章里的自问自答的笔法,来写出我的感想,那么我就要这么写:
人生什么事最使我难过呢?穷吗?不是。累吗?不是。我说人生最使我难过的,是看到美丽的母亲当了几年母亲以后,有一张恶狠狠的脸;美丽的主妇当了几年主妇以后,脸上有严冷的表情。
我有一个当主管的朋友,天天在发威,说是可以镇慑部下,结果眼中布满凶光,毁掉自己美好的容貌,也失去了内心的纯真。其实一个好主管,应该对部下亲切。因为替部下解决困难,鼓励部下发挥创造精神,才是他应负的责任。也许“凶光”真能帮他击败自己的部下,但是一头怒狮率领着一群绵羊,又能创造出什么事业?
生活的艰难有时候也能毁掉自己的纯真,我对天天上菜市场买菜的先生或太太,心中怀着敬意。但是我常常祈祷:菜市场里讲价杀价的活动,不要毁坏他的面容,使他脸上凝聚锱铢必较、淡漠无情的冷霜。
不该去责备一个朋友说:“你太天真了,你太缺乏社会经验了,你太不知道现实社会的可怕了。”
我觉得只有一种“天真”是应该受责备的。天真得认为自己可以不尊重别人,天真得认为别人应该毫无条件地接受自己的意见,天真得认为自己永远比别人高明,天真得只想享受权利、不尽义务,天真得把团队的成就认为是自己一个人的成绩……这些“天真”,是应该受责备的。
以真诚待人的那种天真,在低待遇下努力工作的那种天真,为了助人不怕吃亏的那种天真,耐心想去感化恶人的那种天真,对待不听话的孩子慈爱的那种天真,喜欢跟小孩子接近的那种天真,热心而被人拒绝却不气恼的那种天真,人生以服务为目的的那种天真,为了尽责任而吃苦的那种天真,都是应该受鼓励的;因为这些“天真”能保持住一个人内心的纯真,能使个人的容貌永远那么可爱亲切。
我怜悯一个有了成就,却失去了纯真的人,因为我觉得他所得到的跟他所失去的相比,实在少得可怜。失去纯真,也就失去了幸福人生的一切。
有一次我拜访一个八年没见面的好朋友。我们握手的时候,他并没有问我现在在哪儿做事,待遇好不好,一个月可以拿多少钱,住的是公家的房子还是自己买的,孩子念私立还是公立?他问的是:“还那么喜欢看电影吗?还那么不喜欢穿西服上身吗?早餐还是在办公桌上吃的吗?还那么不喜欢理发吗?”
他连茶都不给我倒。
我问他:“你还是那么喜欢逛旧书摊吗?你过了五月节还穿棉毛裤上班吗?你还念西班牙文吗?你还写稿写到午夜,肚子饿偷吃儿子的生日蛋糕吗?你还跳你自己发明的摇摆舞吗?”
我们心情都很愉快。因为能在艰难困苦或一帆风顺中保持自己的纯真,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生活多艰,人生实难。现实生活中越来越多的人迷失自我,他们抛弃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却把刻薄、猜疑、心胸狭窄、自私、虚假、暴躁、无情当作“成熟”。被列为台湾十大散文家的子敏,自少年时代就饱受战乱之苦,而且负载着每一代人都注定要承受的苦难与忧患,然而他并没有悲观失望,身陷愁城,或者变得自私狭隘。恰恰相反,他在苦涩的现实生活中始终能够发现美,发现诗意,发现乐趣。这其中的秘密就在于他始终保持着一颗纯真的心灵。《“纯真”好》正好集中体现了作者这种人生理想和生活智慧。
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形成一套自己的生活哲理,不少作家也曾把这方面的内容付诸文字。然而,以生活哲理为题材的散文如果沦为空洞乏味、没有生命力的说教文章,或者摆出一副高尚道德家的面孔教训他人,必将导致读者的反感。作者却凭着自己深刻的人生体验和丰富的生活阅历,用富有诗意的文字娓娓叙说他的生活哲理,这不但使人信服,而且产生了愉悦的审美效果:浮躁不安的心灵在语言的清流中被净化,重新焕发出清新的气息,同时像那个充满人生智慧的国文老师一样面对艰辛的生活纯真一笑。
作者巧妙地把“成熟”、“纯真”、“天真”等抽象概念化为活生生具体可感的艺术意境。“'成熟’应该是青草更青,绿叶更绿,苹果更红,蓝天更蓝,白云更白。”这是多么形象化的语言,同时富有诗情画意。作者化哲理为诗情,从而达到文学作品以情感人的审美效果。他的国文老师面对失去丈夫的惨痛、抚养四个孩子的艰辛,却没有失去纯真,还是那么富有耐心和爱心,甚至幽默地将四个孩子的对打如此烦心的事情形容成“四国演义”。作者认为这才是成熟,一种用“智慧培植起来的纯真”。他充满感情地赞美道:“现实生活的艰苦,像一捆粗糙的绳子,紧紧地捆住她像捆住天使。天使却从绳索中飞出来,轻轻落在绳索上,唱她应该唱,想唱的歌。”优美的文字如诗如歌,让人不禁在情感上产生共鸣——“纯真”真的很好。
以人生哲理为题材的作品最终的目的还是要让人信服,所以不仅要用形象的诗化的叙述、抒情与读者达到情感上的交流沟通,而且还必须具备议论所特有的严密逻辑性。因为人毕竟是感性与理性相统一的,文学的最高境界也体现在情与理的水乳交融中。假如为感情所左右而在“理”上有失偏颇,就失去了普遍意义,同样也不可能有完美的艺术效果。作者在作“纯真”好的判断时,是有其严密的逻辑基础的,而并非经不起推敲的一时感慨。他首先在“纯真”的内涵中加入了智慧的因素,使之区别于无知的幼稚。纯真因而成为一种理性的选择,不至于在现实面前一击即碎。国文老师因为纯真得到了丰富的智慧和一生快乐;当主管的朋友失去了内心的纯真,不但毁掉了自己美好的容貌,而且不能鼓励部下发挥创造精神,最终在事业上一无所成。作者用理性智慧弥合纯真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增强了“纯真好”这一论断的合理性。其次,作者赋予纯真论以道德内涵,使之区别于任性狂妄,纯真因而又成为一种道德的选择。这样以理性与道德为基础的纯真论的逻辑条件就十分完善了。作者最后的断言“失去纯真,也就失去了幸福人生的一切”,也就十分让人信服 。
这篇散文同时具备形象性、抒情性与逻辑性,并取得三者的平衡,使作品既能启发智慧,又能让人得到艺术享受,实为人生哲理散文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