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摊子口往事(中篇连载5)

“儿本特务”毛剃头

文/古谷

老地名摊子口,新牌名滩子口

(孺子剑提供)

毛师傅的剃头铺,算是处在摊子口街最正中的地段。

虽说是平房,地板下却有半人多高的空隙,经常有小孩钻到下面去赌烟盒。进他的铺面要上一步台阶,台阶是一米多宽的青石板,比起街面要平顺得多,上面还遮雨,叫街檐。他在街檐上蹲(音dùn)一个煤炭炉子,炉子上坐(音duò)一个大大的生铁鼎罐,一天到晚都烧有热水。

屋里有四张木椅,两张椅子对着有镜片的墙。木楼地板很薄,有好几块还变了形,翘起跛起的。只要一来人,他马上去扶到,生怕客人摔倒。大家都说他为人谦和,他说是老少合三班(辈)。

毛师傅个子高大魁梧,后背伸伸展展,一点不弯腰驼背,宽眉大眼圆脸盘,显得很和善。50多岁,头上没多少头发,算是半秃。他动手剃头时,戴一副圆圆无框的眼镜,用细麻绳套在耳朵上,有点像电影里的日本胖翻译。

街边剃头铺

他穿的服装,虽然很旧,料子却是细洋布,他说,上新街百货店绝对没有这种料子卖,是过去的东洋货,这里的裁缝见都没见过。他说话的口音,与街上的人都不同。我印象很深的是,我们说“日本鬼子”,他说“儿本狗子”。有人说,他是下江人,湖北口音。

他对人讲,“儿本狗子”打宜昌那年,他跑得快,爬到民生公司船上,逃难来到摊子口,人生地不熟,在茶馆喝茶认识了龙门浩码头的袍哥林大爷,成为朋友。林大爷问他“嗨了没有?”

他说,年轻时去万县学手艺,拜师叩头时,给关二爷叩了头,还跟着师父念过“你穿红来我穿红,大家颜色一般同。你穿黑来我穿黑,咱们都是一个色”。算是信字公口下排行的老幺。

林大爷看他身高体健,叫他在码头上帮忙。他给林大爷说了点悄悄话,林大爷就说,那你就在这街上做手艺算了,做这个手艺,就不要再说是袍哥人家了。

这些话,是他给人剪头时讲的,跟林大爷讲了什么悄悄话,他不说。

听人讲,从1940年代末,毛剃头就在摊子口街上开理发馆。1950年代末,政府搞对资改造,马鞍山一个厂工会设立理发室,免费为本厂职工理发,聘他做了理发师。两年后,政府允许手艺人自谋职业,他又回摊子口街上剃头。他说,单位要守时间,不自由。他老婆娶是桂花园坡上的农村人,没有小孩。不要看他块头大,街上的人说他是个“耙耳朵”。

这一街的大人小孩都叫他“毛剃头”。有人说,他剃头很毛糙,只会剃小孩的“泡泡头”和中年人的“马桶盖”,所以叫“毛剃头”。恰巧他姓毛。

他的顾客基本是小孩和老年妇女,我没怎么看见有中年人和髦超哥(时髦年轻人)去他店理发。说实在话,毛剃头的手艺真的不行,他左手僵硬,本来应是左手拨弄头、右手剪发,但他经常是把刀剪放下,左右手配合来摆弄客人的头。

他给小孩剃“泡泡头”很受大人欢迎,头发剪得短,能多管一段时间,一年下来少剪两次头,节省两个剃头钱。给妇女剪“梭梭”头,只比小孩多收两分钱,梳洗的时间多,才收一角钱。另外,端颈子算帮忙,不要钱。

我却不喜欢他,把头发剪得太短,同学都来摸,说是“见白沙,要打三下,不打不成话”。读中学后,我就坚决不去他的店理发了。

文革中,段上的红卫兵在他的门面上贴大字报“撕开毛顺发这个日本特务的画皮”,毛顺发三个字还用红笔打上叉叉。原来他是日本特务呀,怪说不得穿的是“东洋衣料”,那模样也像电影《地道战》里的胖翻译。

大字报说,他的皮质剃头箱是发报机,他傍晚时分背着箱子到桂花园后面的山坡上去发报。大字报还说,他在旧社会参加过“黑帮组织”,这类人多半当特务,是阶级本性的必然……他赶紧把那陈旧的小皮箱交给红卫兵,还找这街上的下江人来证明,他原本在宜昌就是大大的“良民”。至于“黑帮组织”,他说他参加不了,因为剃头匠属“下九流”,是不能加入袍哥帮派的。1950年,打击码头上的反动会道组织,他就去派出所说清楚了的,码头上弄去劳改的人也没有哪个说他是“入了伙”的。

说来说去,红卫兵好像对“黑帮”的事不怎么热心,但对他有日本特务嫌疑这事特别上心,把他跟街上的国民党宪兵、伪军官、地主、资本家等等弄一块游街。游街时高喊口号,当喊到“打倒日本特务毛顺发”时,他就高喊“我不是儿本特务”,往往又遭红卫兵一阵狂揍。

过了一段时间,地段上的红卫兵对摊子口街区的小范围运动好像觉得不过瘾,忙着去抓区里、市里的走资派,甚至把精力和时间放在批判中国最大的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上面去了,就没怎么管这个“儿本特务”了。

但是,街上再也没人敢到这“儿本狗子”特务的理发店来剃头了。他只好把店门关了,背上个布口袋,当了跑街的剃头匠,左手唤铜、右手竹块,走几步、用竹块在那像船帮子的唤铜里拨拉一下,发出的金属颤抖音悠悠扬扬地响好一阵。人们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毛剃头来了,赶紧喊“毛剃头,给我小孩剃个头”。他到人家门口剃头,只收5分钱,比先前在他铺子里便宜3分,更受家长们的欢迎。

听他讲,他傍晚到桂花园后面山坡去,是给那山坡上的农民剃头,农民给他点蔬菜,抵剃头钱。他说,算起来比给剃头钱还划得着。

修面的老头

至于那装工具的小皮箱,他也不要了。那是当年从宜昌带来重庆的,是个洋货,皮子好得很,没想到却成了个惹祸的包包。

1969年,我下乡到四川忠县当知青,当地有个江剃头,赶场天在场头黄葛树下摆摊,剃头工具挂在树上,三块石头支口鼎罐烧热水。他比其他剃头匠手艺要好,还有两把火钳烫卷发,美名为“拉火夹子”,但多收5分,要1角,很受知青欢迎。他说,这手艺这场上唯有他会,少年时在大城市学的,知青们来了才派上用场。

我那时头发很茂密,偶尔也照顾他一回。他说,他抗战时从宜昌逃难来到这儿,被当地人招了上门女婿,一直没回过老家,家里人被“儿本狗子”的飞机给炸死了。说起这“儿本狗子”,他咬牙切齿,愤恨不已。

我突然觉得,他的口音和摊子口的毛剃头相似,就问他:认识一个姓毛的剃头匠吗?也是宜昌人。

他愣了一下,说:“是不是一个大块头,左手有点不灵活?”

我说:“对头,左手好像使不起力。”

“是不是叫毛顺发?”

我说:“是。红卫兵说他是日本特务,还遭批斗、游街,现在是个跑街匠。”

江剃头停下刀剪,很感叹地说:“毛顺发,你还活着啊!我们都以为你早死了。没想到,你还跑到重庆大码头去了。”一边不停地摇头。

我问,你们认识?

他叹了口气,说:“毛顺发是我大师兄。手艺不怎么样,但学有一身武艺,仗着块头大,在打打行里讨饭吃。说穿了,就是帮人讨债、扎墙子,得罪了不少人。一天晚上,来了几个外地的练家子,把他弄到偏僻地方往死里整了一顿,据说手都打折了。后来没听说去了哪儿。我离开宜昌时,一直没见过他。”

他笑了笑,接着说:“他这人,在宜昌名气大,被人打折了手,没面子,在当地站不住脚,只好跑了。只是没想到,他到了重庆。你回去给他说,我叫江庆生,是他师弟。他可能还记得,叫他来我这儿耍。”

他又很认真地嘱咐我说:“千万不要说他在宜昌被人打折手的事。人家已经退出这一行,就不要翻人家的老底子了。”

1972年,我从乡下回来,问我邻居李孃孃,因为她家也是当年从宜昌逃难来重庆的宜昌人,与毛剃头他们很熟;她家的小孩剃头,毛剃头经常说:“不要钱。出在手上,帮点小忙。”

李孃孃告诉我,她在宜昌时就知道毛顺发这个人,经常与人打捶,号称“宜昌小霸王”。据说每次开打之前,他都要脱下衣服,亮出一身疙瘩肉,用肩头扛住屋檐下的木柱,单手把木柱抱起,用脚把衣服推到木柱下压住,人家见他气力如此之大,一般就不敢与他交手了。后来是怎么跑到重庆来的,就不知道了。我家搬到摊子口住家时,他还专门给我嘎嘎(母亲)打招呼,不要讲他在宜昌的事。听说他给这街上的下江人都打过招呼。他自己说,接了个过婚嫂,没得娃儿,就是脾气厉害点。他还说,不管老婆怎样吵闹,他腔都不开;哪个惹他,他也不动手,他一出手就要出人命的。

因为忙于生计,我也没时间去找他聊忠县江剃头的事。况且,他都60多岁的人了,不愿说过去的事,我又何必去找人家的麻烦呢?

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他回家,胖乎乎的脸瘦多了,不过从背影看,还是伸伸展展的,一点都不弓腰驼背,走路还蛮有精神。

我有些狡黠地笑了笑,说:“毛师傅,听说你当年在宜昌,是个操扁挂(练武功)的哈?”

他很警惕地看着我,说:“你听摆老壳说的?她老癫东了。”

李孃孃母亲的头常年摆个不停,毛剃头经常叫她“摆老壳”。我看他认真了,赶忙打住,转话题问道:“那日本特务是怎么说起来的?”

他一听,放松地笑了,说:“我有几件日本细纱洋布做的衣服,人家剃头时摸到我的衣服,我就显摆说东洋衣料好、耐穿,儿本(日本)裁缝做工也精细。没想到不知怎么的,就说我有日本特务嫌疑。不过,吼一段时间,还不是就算了。”

分手时,他还回头告诫我说:“莫去听摆老壳乱说。”

1980年代毛剃头在瓦厂弯剃头

多年后,我给搞摄影的姚老师讲起毛剃头的故事,他说:他认识毛剃头,1960年代初,毛剃头在马鞍山益丰电池厂上班。有天早晨,走到马鞍山齐家院子门前时,我和张二娃碰到他,张二娃就嚷道:“剃头匠,刮刮匠,不卖屁股吃哪样!”

毛剃头一下子变了脸:“哪家的小崽儿!不教训你娃,你不(会)学乖!”说完,伸手要打张二娃。张二娃伸手要拦挡。毛剃头接住他手,一个反手一推,张二娃一个狗吃屎扑到地上。毛剃头还说:“你个小崽儿再乱说,老子不狠狠地教训你一顿。”

张二娃爬起来,大哭,跑回了家。那天,张二娃没去上学。中午听说,张二娃跑到厂球场坝,找到他老汉——工会张主席。张主席大怒,穿着印有“益丰2号”的背心,跑到理发室,二话不说,一锭子(拳头)打在毛剃头的脸上。毛剃头捂住脸,刚说了个“张”,“主席”还没说出口,张主席又是一锭子,毛剃头一下倒在地上,盯住张主席背后的张二娃发愣。

为这事,厂里还把张主席下放到车间劳动了几个月。后来,益丰电池厂理发室就关门了,毛剃头也没上班了。

姚老师今年快70岁了,他还记得当年毛剃头那动作,真是快,还没看清楚,张二娃就摔倒在地上了,肯定是操扁挂的,而且不一般。张主席打他,他没敢还手,可能就如他所说,他出手要出人命!或者,工会主席是厂里的大干部,他不敢还手。

现在算来,毛剃头怕有百多岁了,我好多年没见到他了。想起他被批斗游街时,弯着腰,举手喊“我不是儿本特务”的样子,真的很搞笑!

2020年12月18日于重庆南坪

2021年 2月4日于云南版纳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任中华知青作家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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