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历史与考古的研究史上,曾经有过许多难解的“迷案”,令研究者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要。然而像“曾国之谜”这样“案情”复杂,发展一波三折,争议旷日持久,牵动大量研究者的“迷案”,却不多见。“曾国之谜”一说由著名历史学家李学勤先生于1978年首先提出。当年,湖北省博物馆在随州(当时称随县)发掘擂鼓墩一号大墓即曾侯乙墓,由于出土了一套曾侯乙编钟以及九鼎八簋在内的巨量青铜器,在学术界引起震动。鉴于墓主曾侯乙是曾国国君,而他的墓葬在随州,随州为曾国都城所在地则是顺理成章的结论。但是,这个用锄头挖出来的曾国并不见于古书。据《左传》等文献记载,当时在随州也有一个“汉东大国”,不过叫随国而不是曾国。曾国和随国同在一地,是两个不同的诸侯国?抑或曾国就是随国?李学勤先生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刊登在《光明日报》上,题目为《曾国之谜》,引起考古、历史学界的关注和讨论,并由此拉开了长达40年学术争论的序幕。李先生提出“曾国之谜”的命题,是有历史依据的,“曾国之谜”早在一千年前的北宋时期就已露出端倪。当时在今湖北安陆县出土过两件“曾侯钟”,即楚王酓章钟。令人惊奇的是,一千年后,楚王酓章钟又一次在随州的曾侯乙墓中露面。北宋时期发现的楚王酓章钟器物已佚,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有摹本。两件钟的铭文相同,曰:“隹(唯)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阳,楚王酓章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阳,其永持用享。”薛尚功引赵明诚《古器物铭》的说法,正确指出铭文中的楚王酓章即楚惠王,器作于楚惠王五十六年(即公元前433年)。但对于曾国的属性,曾国与随国的关系并没有解说。到了清代晚期,阮元在考释曾伯漆簠时,提出铭文中的“曾当即鄫,夏之后。”(《积古》7.7)即文献记载的山东之“鄫”。与阮元同时代的徐同柏也认为:“曾伯,鄫子也。”错将湖北的曾国认作山东的姒姓鄫国。当然这与曾伯漆簠的流传时段多在山东也有关系。此说影响深远,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多数学者主张这一看法。1933年,在战国晚期楚国的都城———安徽寿县朱家集发现楚王墓,出土一对曾姬壶,由铭文可知这位曾姬是楚王的夫人,显示这个曾国是姬姓。刘节根据楚王酓章钟、曾姬壶等器物,在《寿县所出楚器考释》一文中明确指出:曾国是一个姬姓诸侯国,而不是古书记载的那个姒姓鄫国(在山东旧峄县东)。他认为历史上曾国不止一个,除了山东之鄫,还有河南郑地之曾,后来南迁到楚地。郭沫若也将曾侯作叔姬簠、曾姬壶视作楚器,不过他认为这个曾国是“楚之邻国”(《大系·叔姬簠》),与刘节的说法有异。1966年,湖北省博物馆在湖北京山苏家垅发掘,出土一批春秋时期的青铜器,上有“曾侯仲子游父”的铭文。简报明确指出这批“曾侯”铜器“应当属于在湖北境内的姬姓曾国。”这是很有见地的看法。同时,简报还引述刘节的观点,判断当时有三个曾国,即山东峄县之鄫、河南柘城县之缯以及湖北汝阳和南郡之间的曾国。至于湖北之曾与随国的关系,简报没有涉及。综上所述,历次曾国铜器的发现和研究为“曾国之谜”的提出准备了条件,而如何解释湖北曾国的由来以及与随国的关系,也在考量着“曾国之谜”首倡者的魄力和修为。李先生的《曾国之谜》篇幅不长,只有两千多字,却全面地论证了考古发现的曾国就是文献记载的随国,这对于“曾国之谜”的解读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第一,曾国和随国的族姓相同。李学勤先生肯定了刘节关于曾国是一个姬姓诸侯国的说法,而作为“汉阳诸姬”的随国自然是姬姓。不过由于李先生在以下三个方面论证曾、随一国,所以李先生关于曾国是姬姓诸侯国的证据显然要比刘节更有说服力。第二,两国地望重合。李学勤先生指出了刘说的不当之处,认为曾人活动范围并不在河南中南部。李先生敏锐地注意到曾国青铜器的分布范围,以随州为中心,北到新野,南抵京山,包括安陆、枣阳等地,“主要是在湖北北部的汉水以东。”曾国疆域宽阔,显然是汉水之东较大的诸侯国。《左传》记载:“汉东之国随为大。”显然汉水之东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大国。第三,两国的历史重合。西周时期,随国就存在。春秋前期,楚武王曾三次入侵随国,但由于随国的抵抗,楚国未能消灭随国。经过春秋,“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实尽之。”唯独随国还存在。随国与楚国的关系很微妙,一方面屡次与楚国抗衡,另一方面,又有恩于楚国。公元前506年,孙武、伍子胥率领吴国大军伐楚入郢,楚昭王逃亡到随国。吴人要求随君交出楚王,答应将汉水以东土地划归随国。随君不顾吴人的威胁利诱,拒绝交出楚王,并在秦军的支持下,帮助楚王复国。正是由于这段特殊的经历与关系,随国得以存续下来。再看曾国。曾国历史与随国一样悠久,西周早期就存在。北宋末年,在今湖北孝感出土过中方鼎等一组青铜器,铭文记载周昭王南征经过唐、厉、曾三国。如今,曾国国君曾侯乙的墓葬在随州发现,说明随县是曾国的都城。据文献记载,随国的都城就在随县。前述曾侯乙的墓葬出土一件楚王酓章即楚惠王钟,楚惠王为何要作器祭祀曾侯呢?如果说这个曾国就是文献记载的随国,问题就能解释了。正如上文所说,那个保护了楚昭王的随侯正是曾侯乙的祖先,所以楚惠王要铸钟来祭祀他,是感恩报德的举措。第四,曾、随两国系一国两名。为什么考古发现曾国在《左传》中没有记载的问题,李先生的解释是:姬姓曾国并非没有在《左传》中露面,只是她是以随国的名称出现的。考古发现的曾国就是古文献中的随国。譬如河南南阳附近的吕国,又被称为甫国,山东安丘的州国也叫淳于国。第五,李学勤先生的卓越之处,在于他在40年前就已经从以上四个方面解答了“曾国之谜”。后来的争论基本没有超出这四个方面。耐人寻味的是以后的一系列重要的考古发现,似乎都是为了丰富李先生的考证,不断地证明他预想的正确性。可以说“曾国之谜”从一开始,李先生就已经看清了问题的实质。这种超然不群的预见性,来源于李先生宽阔的学术视野和对研究对象深刻的洞察力。李学勤先生的曾、随一国说一经提出,立即得到石泉先生的赞同,而后刘彬徽、徐少华等先生也表达了相似的意见。当然也有学者坚决反对“曾即是随”说,譬如杨宽先生认为曾国是灭周之缯,姒姓,“早在西周时代就已和随国同时并存,因此曾国决不可能就是随国”,所有出土的曾国铜器铭文都称“曾”,所有的文献记载都称“随”,“丝毫看不出其中有一国两名的关系。”如果随国果真是曾国的话,文献不可能不提及,如果随在春秋时改名为曾,文献也会有所记载。于是有学者提出另一种设想:在公元前704年楚武王伐随时,姬姓曾国已归顺楚人,而后楚人为了控制与弱化随国,将曾国北移至随国境内,随州成为曾国的都城。但问题是这种解释也没有得到多少证据支持。作为一名资深的学者,李学勤先生总是虚心听取其他学者的意见,并不断地完善自己的观点。1980年,李先生发表《论汉淮间的春秋青铜器》一文,其中第二节是“再论曾国之谜”[11]。当时在随县一个名叫季氏梁的地方发现一座墓葬,出土两件铜戈,内上铭文分别为:“穆侯之子西宫之孙曾大攻(工)尹季怡之用。”“周王孙季怡孔臧元武,元用戈”。戈的主人季怡是曾国的公族,担任大工尹一职,他又是穆侯之子西宫的后人。他为什么自称“周王孙”呢?李先生认为只有一种可能:“曾侯本来便是周王的宗支”,“曾的确是周朝分封的同姓国,并且和王室有较近的血缘关系”。这一重要推断为后来随州文峰塔墓地的发现所证明。1990年,根据若干新的发现,李先生又写了《续论曾国之谜》。他再次强调曾国中心在今随州,因为从1966年到1979年出土的8批青铜器,都在随州或靠近随州的京山境内。有些学者主张曾国是从河南南迁过来的说法,譬如黄盛璋先生解释姬姓曾国原本在河南新野,“应是随为楚灭后迁居随地”。李先生则一直主张曾国从始封就在汉东,不曾迁徙过。从北宋安陆(今孝感地区)出土的昭王南征铜器铭文中说到昭王南征到达汉水,那里有唐、厉、曾、夔、虎方等国族,其中曾与虎方在商代晚期卜辞中出现,证明这个曾就是汉东的曾国。李先生还利用新出现的考古资料,论证“曾国确为姬姓。”譬如1975年随州鲢鱼嘴出土的曾子原簠,曾子原是曾国公族,而铭文云曾子原为女儿孟姬出嫁作媵器,可见此时的曾国是姬姓。虽说曾国是姬姓的证据比较充分,但由于曾、随关系还缺乏直接的关联,于是又产生了一些不同的解释。为解决缯与曾的矛盾,有学者提出缯与曾都是姬姓,与随同在汉水流域,两周之际或其后鄫灭随。直到2009年张昌平先生的专著《曾国青铜器研究》出版,在梳理各种说法后提出“曾国为先缯后随的假说”,但也承认“这一主张远未契合符节,而是仍然迷雾重重。”当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湖北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的发现,终于将“曾国之迷”的讨论推向高潮。由于该墓地出土众多“曾侯”字样的青铜器,学界一致认为这里是一处西周早期的曾国墓地,年代不会晚于西周早期。有趣的是新考古资料的发现,不仅没有解决老问题,反而引出更多更复杂的新问题。在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发现之前,所谓“曾国之迷”主要指的是春秋战国时期曾国历史考古之谜。现在,又出现一个早到西周早期的曾国,叶家山西周早期墓地的主人是姬姓吗?在叶家山西周早期曾国墓地的族属这个关键问题上,学术界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李学勤先生还是坚持他一贯的主张,认为西周早期曾国是姬姓。叶家山墓地的主要发掘者黄凤春等人也赞同李先生的观点。但多数从事西周考古与历史研究的学者持不同意见,指出墓葬出土很多有日名与族徽的青铜器,墓葬东西向,墓主人头向东,还有腰坑墓(3座)等,认为叶家山墓地与周人墓葬明显不同,其族属不可能是姬姓。如果叶家山墓地的主人是姬姓,那么理所当然它与义地岗春秋晚期曾国墓地、擂鼓墩战国早期曾国墓地同属姬姓曾国,考古资料将给我们展示一个横跨两周、绵延六七百年的诸侯国,这不仅对于曾国的考古、历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对于整个两周诸侯国乃至两周历史的研究都具有难以估计的作用。如若相反,则又当别论。总而言之,辨明叶家山墓地之曾国是否姬姓将“曾国之谜”的重要性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此时,还要提到一件重要青铜器的问世。2011年,曹锦炎先生公布了一件随仲嬭加鼎的资料。其铭文曰:“唯王正月初吉丁亥,楚王媵随仲嬭加飤繁,其眉寿无期,子孙永宝用之”。从铭文可知这是楚王为嫁女所作的“媵器”,夫家是随国。“随”作为一个国名,罕见地出现在春秋金文中,很有意义。曹锦炎先生认为这是曾、随二国的证据,曾即是曾,随即是随,二者不可混同。张昌平先生表示赞同。也有先生提出不同意见,认为不能据此排除曾、随一国两名的可能性。为了回答以上疑问,2013年李学勤先生发表《新见楚王鼎与“曾国之谜”》这篇名文。该文从新见楚王鼎(又称随仲嬭加鼎)谈起,李先生认为楚王鼎铭中“随”国的出现,恰恰证明青铜器铭文中所见的姬姓曾国就是传世文献里的随国,随、曾是一国二名。李先生在坚守原来观点的基础上做了新的发挥。他提到一部重要的古书《国语·郑语》,其中有周幽王的史官———史伯对郑桓公论说当时周朝形势的一段话:“当成周者,南有荆蛮(楚)、申、吕、应、邓、陈、蔡、随、唐”,里面有“随”却没有“曾”这个国名。李先生反问:“史伯身为王朝大史,连小小的唐国都没忽略,怎么会遗漏偌大的一个曾国?”李先生还提到清人高士奇作《左传纪事本末》,专设“楚伐灭小国”一题,当时“南捍荆蛮而北为中原之蔽省”者,最大是陈、蔡,其次是申、息,再其次是江、黄、唐、邓诸国。自邓先亡,而后依此是申、息、江、黄、陈、蔡。随国是最后灭亡者。在这个过程中,从未见曾国的名号,岂不怪哉!李先生作了总结:“以前大家讨论曾国之谜,说曾与随是一国二名,只意味青铜器铭文的曾即是传世文献的随,在古代当时该国是不是实有二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如今新出现了这件楚王鼎,其铭文标明了随,是楚王嫁女儿(或姊妹)于随的媵器,证实随这一国名无疑存在。结合上文说的三点理由,一国二名之说还是成立的。”李先生指出,“一国二名,在古代并不罕见。”如商又称作殷,楚又称作荆。“看来曾人一贯自称曾,楚人则多称之为曾,有时称随。”考古发现的新资料也显示曾、随是一国二名的可能性愈来愈大,叶家山墓地的曾国也是姬姓。2013年12月28日至30日,“叶家山西周墓地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武汉召开。黄凤春先生在发言中提到2009年在随州文峰塔墓地采集的一件残钟。钟铭曰:“隹(唯)王正月吉日甲午,曾侯曰:白(伯)适上帝,左右文武,达殷之民,(抚)(定)天下。王遣命南酋,萦宅汭土,君此淮夷,临有江夏。周室之既卑,吾用燮骄楚。吴恃有众庶,行乱,西政(征)、南伐,乃加于楚……”。另一件残钟上有铭文:“曾侯曰:余稷之后也……”。黄先生指出:钟铭所记之事为春秋晚期吴、楚之战,证明曾就是随;曾国应是姬姓,辅佐文王、武王灭殷,在西周成康时封建于汉东。至此,“曾国之谜”似乎行将尘埃落地,但还是有一点疑问,前面提到的那件随仲嬭加鼎毕竟是被盗的流散文物,尚没有证据是出自曾国的墓葬。有些先生的质疑是有道理的:“从严格意义来说这不能算是随国所作的青铜器。”曾、随一国的解读还缺乏最后的一锤定音。2019年,距“曾国之谜”提出已经过去40年,这场争论终于到了谢幕的时候。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随州市枣树林墓地发现了两座带斜坡道的“甲”字形墓葬M168和M169。M168虽然被盗,仍然出土了包括编钟15、鼎1、簋2、簠2、鬲1、缶2在内的青铜礼乐器,在编钟、簋、缶上均有铭文“曾侯宝”,说明墓主人是曾国一代国君曾侯宝。M169也被盗掘,仍然出土了包括编钟19、盘1、匜1、缶1、匕1在内的青铜礼乐器,在编钟、匕、缶上均有铭文“随仲芈加”,说明墓主人是曾侯宝的夫人。这位夫人就是前面李先生讨论的楚王鼎铭中的随仲芈加。既然楚王将其姊妹或女儿嫁给了曾侯宝,这位夫人姓名中的“随”就是曾了。铁证如山,“曾国之谜”终于圆满地画上了句号。“曾国之谜”的最终揭晓,固然有赖于新的考古资料,有赖于考古与历史工作者的共同努力,而李学勤先生的研究无疑为曾国之谜的破解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李先生“既有史学家所必须的微观上的谨慎,又有哲学家在思路上的开阔。”李先生总是大处着眼、小处落墨,善于将宏观把握与微观考证相结合,善于将考古学、文献学与古文字学相结合,由此而得出的结论,往往具有很高的可信度。在科学研究中,最终结论的发现,问题的解决,固然很重要,但是更要紧的是研究的思路与方法。以往研究者往往纠结于曾、随国名的不同,裹足不前。国名固然重要,但归根结底只是一个形式问题。事情的本质是:一个是传世文献记载中汉水以东最大的随国,一个是出土资料中汉水以东最大的曾国,二者方方面面都很相似,应该重叠也必须重叠。重叠之后,一切问题随之而解,若不重叠,一切问题反倒难以解释,李学勤先生正是看准了其中的逻辑关系。科学研究需要耐心、执着与自信。李学勤先生自1978年以来,一直关注曾国的田野考古与学术研究。面对“曾国之谜”种种不同的意见,他既善于吸收别人的研究成果,同时又坚持自己的主张,显示出一个大学问家特有的自信。当下年轻的朋友们在关注自然科学的种种发现、发明与创造时,往往忽略了包括历史、考古在内的社会科学的魅力。其实历史、考古同样有很多迷人之处,譬如“曾国之谜”,既有探索的艰难,苦思冥想的熬煎,但更有接近谜底时的快乐。李学勤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勇于探索、乐于探索的历史学家。
(作者:张懋镕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原文刊于《江汉考古》2020年第2期 此处省略注释,完整版请点击左下方“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