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的事物 | 群租生活

《燃烧》剧照

武宁路是三不管地区,在上海,这附近有最隐秘的红灯区,不经人介绍,外地人一般不晓得,出了地铁站,还以为是一片平平无奇的区域,施工,尘土,一点儿也不洋气的建筑,想到离这不远就是常德路的张爱玲故居,坐几站路就到了梧桐树下一排排老洋房的地界,短短的距离,不一样的世界。
或许是它太普通、太不上海了,千百年来,作家们书写上海,却很少提及它的名字。包括附近的长寿路、安远路、镇坪路,也是鲜少能在作家的文字里读到的。而见于纸上的,大抵是巨鹿路、长乐路、思南路、武康路这些更罗曼蒂克,也更上得了台面的马路。梧桐树、洋房子、咖啡厅、大戏院,花样年华总是好,最怕伤心每是真,大抵作家们在这吃饭办事,把该做的都做了,意犹未尽,就写进了文字,却嫌中心之外,其他路太普通,也就抓大放小,省去了笔墨。可是,这上海源源不断的外乡人,容得下他们的,大部分却还是这些普通的路、普通的人家,这些普通到文人不屑于书写的地方,恰是我们的安身之所。而那些中心的路,洋气的地方,都是极好极好的,只是终究是路过,也无谓自作多情。
老许把生活实验室选在这里,倒不是为了靠近红灯区,而是因为贵的租不起,穷的又太偏,武宁路一带是性价比很高的一片区域。他出身商人家庭,对跟钱有关的事很有心得,大到区块链投资,小到生活实验室的财政支出,他都不做赔本买卖。人们说,他会是第二个老猫,因为他们都有开书店的想法,又都身体力行,但老许和老猫的区别在于:老猫给人一种很有钱的感觉,可他欠别人的债到现在还没还。老许总是喊穷,但他举手投足又像是一个隐藏的有钱人。
梅雨季,落水天,飞蚁在浴室里缓缓爬。雨声霏霏,热水湿润指尖,吮吸,流动,漫过指缝。在住地的浴室里,张晚意看到地板上的飞蚁,本想用水冲开,俯身看到它小小的黄色身子,却心生不忍,把飞蚁轻轻捏起,放到热水漫不到的地方。
雨水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上,天空已不见飞鸟的踪迹。大雨模糊,残红的城市在雨雾中化为灰色,远处风格老旧的楼房,散发着忽闪忽闪的霓虹光。
张晚意随着哼唱的旋律,在热水中自由洒脱,一番冲洗后,她头发湿漉漉地出屋。沙发对面,老许正被飞蚁烦恼着,地上已经有两三具飞蚁的遗体,被风吹走,扫入簸箕中。又一只飞来,张晚意抬头看那只小飞虫,扑棱扑棱地舞在半空,她凝视那片翅膀,又看着翅膀在风中脱落。
听老许说,老猫筹钱在上海新开了一家合作社,那已经是盖茨比书店关门一周年之际了,老猫久久沉默,突然就公开了这个消息。
“他欠我的钱到现在还没还。”
老许并不特别在意地说。早在盖茨比书店时期,他就是众筹捐款人之一,现在,盖茨比书店不在了,他又成为书店火种的存续者之一。
“他不在上海,谁来运营?”
“我的一个朋友,我也会帮忙看看。”
“老猫什么时候来上海?”
“不知道。说是要来,但谁知道呢。”
合作社不在城市中心区,而是在核心区与边缘区的接壤地带。上海中心城区公认有七个,它们是:黄浦区、静安区、徐汇区、长宁区、杨浦区、虹口区、普陀区。上海还有一个很有名的区,叫闵行区,绰号闵大荒,它和松江区都处在中心之外。老许和朋友合伙开的合作社,就在中心城区与闵行区接壤的地区。
这家合作社名叫“落伍人”,他们自嘲是一群落伍人开的合作社。为什么落伍?他们的趣味跟主流年轻人不一样。他们在对历史的态度上,也多少有点怀旧的倾向,而不是进化论那样昂扬积极的心态。他们中有工农子弟,也有政商家庭的儿女,有来到上海求学的村镇青年,也有上海中产家庭出来的悠闲少年。
来到这里的人,大多想“搞点新意思”,不那么循规蹈矩的,有批判力或行动力的东西。所以,这里的左派氛围相对浓厚,青年们围坐在一起,喜欢讨论赛博朋克、亲密关系、劳工议题、性别议题和身份认同是,有时,他们也会谈论“内卷”、“躺平”、“低欲望”等舆论热点,聊天时很热烈,散场后就烟消云散。
雨水打在马路上,那份消失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是很多人在落伍人真切的感受。有些事他们以为消失了,原来并没有,它依然以某种方式,在怀念它的人附近慢慢生长,直到有一天黑暗中,人们再度被冲天火光召唤,它在黑暗中显形,带领人们回到昨日世界。而那种显形只是一瞬,像是有人用利斧撕开时间,露出过去的缝隙。他们兴高采烈,欢呼起舞,夜晚深处,反使他们看见光明。而他们喜极而泣,用最热情的话问候彼此。一次又一次,在现实的幻影中重温旧梦,而他们不能回到过去。
在合作社,老猫是一个没有出现又屡次被提起的人物。“他欠我的钱还没还”、“他现在人在哪?”、“老猫跟盖茨比书店是什么关系?”、“落伍人是盖茨比的分部吗?”
老许笑着解释:“我们都是在盖茨比书店认识的朋友,因为认同它的理念,就想在上海办一家属于大家的合作社。但是……”
老许顿了顿,续道:“盖茨比书店有些敏感,我们对外尽量不跟它扯上关系。”
他的合伙人名叫瞿尘,朋友们管他叫瞿先生,或者瞿老板。盖因他长了一副有佛态的面庞,人高马大的,却不凶悍,倒是很像学生时代令人信任的小组组长,一个人扛下作业,总能带领你拿A。但他最具有吸引力的其实是他的眼睛。他抬起头来,一双干净的眼睛澄澈而明亮,在合作社,张晚意记住那双眼睛,那转瞬即逝的感觉,在她的心里泛出长长的涟漪。就像是一首隽永的短诗,人一生若是有幸看到,就足以放下眼前的嫉妒,仿佛此后历经的种种磨难,都有了足以宽恕的理由。
他们那天谈到了鲁迅。瞿尘手头上有一本鲁迅的《野草》,他说,在《野草》中,那些象征弱小事物的花、草、虫、鸟等,基本都被严冬和寒夜的冷酷所压制了,而鲁迅把自己自命为《秋夜》里夜游的恶鸟,犹如卡夫卡在捷克语中谐音的寒鸦,它们都面对一个坚固又令人幻灭的世界,在古老传统和现代科技的双重冲击下,20世纪初的文人纷纷感到一种无法把握的眩晕。
“鲁迅应该很虚无。”
“为什么?”
“因为鲁迅总是要用战斗去对抗他的虚无。”
那阵子,合作社一群人被暴风雨即将来袭的氛围笼罩。她们像是森严父亲共同养育的子嗣,在房间里的一座座孤岛分担着共同的恐惧。显然,一些不安的事在众人心目中流窜,关于消失,关于未命名的事物,关于可以被私下谈论,但无法写于笔端的文字,她们以沉默命名,在一种如同悼亡的语调中,纷纷把眼神投入暗影。
老许和瞿尘经营合作社期间,陈思珍在编剧的路上仿佛看见了希望。她新穿了一双Rose castle浅口蓝色高跟鞋,搭一身酒红色真丝吊带连衣裙,肩挎香奈儿女包,跟此前穿帆布鞋的女子校园风打扮仿佛完全换了个人,那种从毕业实习女生到都市名媛风的转变,给予室友们的惊讶不亚于去韩国做了一次换头术。
但有一件事还是暴露出这位新晋都市女郎的本性。她和张晚意一同去购物,经朋友介绍,约定在五角场的73hours买一双高跟鞋。她原本相中的是Jimmy choo,但一看价格,最喜欢的那双白色闪粉高跟鞋新品要六千块钱,她眼睛馋馋地盯着,内心又百般别扭囊中羞涩,纠结之下,她一度想到《比海更深》里阿部宽偷偷把鞋子磨蹭,从而向店员压价的法子,但转念一想,自己不能做那么跌身份的事,她宁愿有一天,凭实力买到心仪的高跟鞋,于是慢慢把鞋子放下,选择了相对便宜的Rose castle。
一个人突然花心思整饬自己,不是恋爱了,就是遇到了贵人。张晚意看她这一身也不便宜,问她是否找到了发财的门路,她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近来双喜临门,不但难熬的剧本通过了,还遇到了一位贵人的赏识。
那位贵人是在业内成名已久的编剧。在这个行业,编剧内部也是阶级分化非常明显的职业。权威编剧可以身家上亿,兼任影视公司和投资公司的合伙人,自己带一支编剧团队。大部分编剧则是不折不扣的打工角色,为别人卖命,挣的钱也就比出版社、媒体编辑好一些,一个从业三四年的编剧,月收入在一万左右是常有的事。虽然,她可能拿了创投奖,在人前风光,但是在行业内部,她就是食物链底层的小虾米,连剧本最终修改权都不在自己手里。当观众骂编剧骂得起劲时,编剧往往是给某艺术品味不佳的投资人、制片人、导演或者某有特权加戏的演员背锅的角色,很多作品改到后面都是面目全非的,而编剧自己没有决定权,如果不是为了报酬,他们宁愿不在大部分作品里署名,以免留下黑历史。毕竟,谁不想成为爱惜羽毛的王家卫,但最后成了一个个身不由己的摆渡人。
张晚意提醒她:“男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对我还是挺尊重的吧,饭局的时候,他还帮我挡酒。”
“男人没得到女人时,对女人都挺尊重的。”
“话是这么说,但目前为止,他给我的感觉很舒服。他会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石黑一雄。”
“石黑一雄?”
“对,石黑一雄那样的感觉。”
“希望这不是石黑老师被黑的最惨的一次。”
“他约我周末参加一个聚会。”
“你会去吗?”
“会吧。那是一个影视圈内部的聚会。”
“总而言之,你可要留个心眼。”
“晚意,你好像比我还要紧张。”
“这样礼貌的男人,我总是觉得有点可疑,尤其是有妇之夫的话。男人总是对不是妻子的美丽女人相当客气,但如果那人成了他的妻子,他就充满了怨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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