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阳标统:抗战中的客家子弟

《抗战 · 客家兵》代序

民初,梅江上的帆船

我个人文化地图里,梅州地区可以模糊地划分成三个半版块。

第一是梅县、蕉岭、大埔。如果你不嫌其男性略显阴柔,那么这三县之民可以说温和友善,待人接物内敛节制,谨守分寸。他们乡土里沉淀着很厚实的儒家文化,可以说是传统客家礼仪之乡,用“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来形容他们有点过誉,也不算太离谱。

1901年10月,兴宁民团在孔庙门前。

第二是兴宁、五华两县,这两个县处于相对平整山间平原,民间传统经商。所谓客家商帮,大概是指兴宁、五华籍商人。我对此地社会粗浅观察印象,感觉和汕头差不多,杂乱中显活力,古代行脚匆匆的商人,风尘仆仆地疾行在土路上,搅起一路烟尘,至今不散。这两县之民,视野开阔,思维不羁。但做事缺乏原则和底线,他们有为达目的不拘使用任何手段的灵活机变。这不是优点,连梅州其他同乡也评论他们“刁钻蛮”。兴宁人倒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毛病,他们向来自信,不服气梅县,觉得自己才是嘉应诸县楚翘,客家首府应该设在兴宁而非梅县。这个心病,兴宁人到现在还纠结。

三十年代,客家地区连平县西门,墙上标语落款是粤军独立第二旅政治部。

平远相对于其他县,没什么存在感。彼处山川壮美,河流跌宕。这意味平远人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比其他地方恶劣。我却对此地风物感觉熟悉,平远人在气质上更接近粤北,野蛮粗犷。甚至连饮食都像,还或多或少地掺杂一点邻省江西滋味。平远人脾气性格是典型山民,大埔、蕉岭也是山民,但人家那是受过诗书教化的山民。平远文化底子没那么厚,明王士圣《广志绎》中言:“山谷之民,石气所钟,猛烈鸷愎,轻犯刑法,豪爽负气,聚党而微缙绅”的评述,令我深以为然。平远人具备以上全部评语,他们坚毅固执,一根筋死撑到底。很诚恳地说,我觉得这是优点。

余下丰顺这个地方我无法评述,我对丰顺印象出奇地好,原因有次去潮汕路过潘田镇,停车在一饭店前,人还没下车老板便跑出来走到窗前致歉,说过了饭点,已经关火,借着诚恳地问我们需要什么帮助……又找下—间,热菜热饭,味道不惊艳但和味。从帮工到老板,很恰到分寸的殷勤与热情让我想到“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这词。

民国,梅州地区插着十字架砖塔。

车行乡间,看见很多插着十字架教堂建筑,又觉得不完全是唐制度、汉君臣,丰顺是典型半山客地区,客家人与潮汕福佬混居一起,传统儒家内陆文明和来自西方海洋文明在这里迎头相撞,但又和谐相处,这是丰顺人特别和善有礼原因?

抗战时期,日军只占据梅江下游富饶的潮汕平原,兵锋止于揭阳一线。战区方面初时对此地也还算重视,在粤东战场上投放一八六师、预六师、独立二十旅、挺进第一纵队与日军对峙。

1944年末,日军为掩护广州方面打通粤汉线战略目的,对梅州方向发动牵制性进攻。一八六师、挺进第一纵队在丰顺猴子岽拼死抵挡日军进攻,伤亡过半仍死守不退。

汪中文老兵在自述里说:我在兴宁神光山补训兵营里训练一年多后,于1945年初被紧急补充入一八六师五五八团机枪营任重机枪手。从揭阳到丰顺,我们且战且退打了两个多月 ……日军掷弹筒非常厉害,打得又准又快,重机枪一响,不到一分钟,就一发掷弹筒打过来,不中命大,中了机枪组报销。只能频繁地换阵地射击,这里打一梭子,那里扫射一会,抬着机枪跳来跳去像猴子。最后依靠高山和复杂地形,在猴子岽挡住了日军。我在战斗中七次负伤,最危险一次是机枪准星被流弹打飞,不知道为什么没打中我,如今想起都感庆幸。排长在战斗空隙正取笑我运气好,受伤没死还领了不少奖金。正说着“啪”的一声,脑门上就中一弹倒地牺牲……

文史作家喜欢从广大官兵爱国精神、民族气节来分析中国守军之英勇表现,这全然不得要领。在我看来,无论那支军队主官,他们敢丢这里,也敢放弃那里,唯独不敢弃守丰顺让日军长驱直入梅州地区。除非本部成建制全部打光,不然他们活下来,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主要原因是直至今天,也没谁能够清楚明白地统计出,民国时期嘉应州客家人在军队里的势力……那是成群结队几百个现役将军、如过江之鲫的校官、数以万计的尉官。他们把自己家人与家乡托付给你,你若是令其沦陷日军铁蹄下,你除了去死,还能有什么别的活路?……1938年余汉谋弃守广州,被广东籍同袍能吃人的眼神逼得几次想吞枪自尽。

梅州地区,一共寻找到两百多位抗战老兵,老兵们服务部队番号之纷繁,全国仅见。

这是有原因的,与其他地区不同,抗战时期梅州兵役部门征召壮丁不需要挠头。往往征召令还没下,青壮自己就先找门路去了当兵。适龄青壮大都这样进行自己的人生规划,与其被征召补充入不熟悉的部队,不如主动跟随同乡同族亲族去当兵,彼此间还能有个照应,到部队后只需寄回一纸在营服役证明书给政府便可。他们早已打听好哪支部队待遇好,哪位长官待家乡人亲厚,部队哪个岗位人工高,福利好,不用打仗油水足……别笑啊,人之常情。抗战期间,每逢三节过后,梅州乡间到处可以看见一幅奇景:土路上前面走着一位骑马军官,后面跟着一串背着小包袱的青壮。

老兵温春达,十六岁小学毕业,约齐四个同族发小,跑过福建投奔堂叔温鸣剑。当时温驻守漳州,任新编二十师师长。温师长开始要赶他们走,几个小孩就把在学校老师那里听来从军报国,匹夫有责的大道理,一套一套拿出来说。只是温师长不为所动,四兄弟一看没办法就抱着堂叔的腿不放,把鼻涕眼泪抹他裤子上。温鸣剑没奈何只能把他们收下编入师部特务连,交给一个当排长族兄带他们。

就以梅县丙村温鸣剑家族为例,民国前后出将官三人、校官三十七、尉官一百六十多、士官、列兵无法计数。而这在梅州这不是特例,是普遍现象。

梅州老兵番号之杂,连在“韩国光复军”如此冷僻部队服务都有。我核实吴千祥老兵履历时候好生奇怪,这支传说中的部队名不经传,相关资料并不多,一位乡间九十多岁高龄老人能说出这支部队具体番号,其身份毋庸置疑。当然,限于年龄资历,老兵在“韩国光复军”中只任第三支队部文书,没办法叙说他韩国同袍们的详情秘闻。

1941年10月10日,中央军校第十七期大埔同学毕业留念合影。

粤西兵多,粤东官多。这是广东全省近七百余位老兵分布情况,这符合历史实际情况。粤西地区基本上全是士兵,找一个正经少尉军官都难。而梅州地区到2015年,还幸存二十余位中央军校各分校列届毕业生,最早为十二期生,军阶最高者是经铨叙的步兵少校。

客家兵大都遵循这样规律,能打的带兵,能干的去理事,会算的去掌财。事实上幸存下来抗战老兵中,管钱、管物、通讯、文书的后勤辎重兵占据相当比例。悍卒寥若晨星,也许早年战场生涯,悍卒吃了太多苦,受太多伤,伤病摧残了他们身体,大都在六、七十岁时如落叶般纷纷辞世。

在采访其他地区老兵过程中,我会与其闲聊长官同袍。他们抱怨说:“只要部队军令主官是梅州人,那么该部队后勤军需部门,毫无意外都是被其同乡亲信包揽把持。”

这种以地域、血缘为基层组织军队,有好也有不好。民国前期内战,乃至国民革命军北伐,都是中小型规模战斗,伤亡有限,损失兵源能从家乡及时得到补充。但抗战是中日两个国家战争系统剧烈对抗,陆海空近代化立体战争造成军队大规模伤亡,由此对军需物资乃至兵源消耗与补充,都提出流水生产线般要求,一个地区青壮绝对无法及时训练补充部队,以恢复战斗力。

如北伐时期著名“铁军”陆军第四军,因其部主要军官来自广东各地客属,故该部之于全国范围内被人视为粤军,在粤军系统内,却又被人视为客家军。抗战初期在淞沪战场,四军保持了内战时期强悍的进攻精神,只是日军炮火密度与内战截然不同,英勇的结果便是一个星期全军伤亡殆尽,在之后抗战岁月中再无出色表现,一直表现平庸。这里面不无军官还是原来军官,兵源却不是原来兵源有关,这支部队兵源补充无法再像内战那样,只须放个军官回家探亲,便能从家乡带回一串子弟。

查阅梅州地区抗战史料时,意外地发现三百余名梅县籍阵亡将士名录一览表,该表应该是一九四七年联勤司令部抚恤处编订的《中华民国忠烈将士姓名录》节录。

所谓节录是该名录省略北伐与内战阵亡名单,只录入抗战阵亡者姓名、职级、番号、年龄、阵亡日期与地点。

遗憾《中华民国忠烈将士姓名录》所收录抗战忠烈名单,只是实际阵亡人数零头。据台湾忠烈祠所登记名册,全部不过四十余万。根据战时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在胜利后所撰写的《八年抗战》,国军将士一共阵亡一百二十余万人,全国郡县均有子弟殉国效死之事。

忠烈名录虽然仅有简单信息,但熟悉抗战史者根据番号,阵亡时间与地点,便能看见一卷黄纸背后的烽火呐喊。我大约知道他们当中每一个人,在那一次战斗、那个地点殉国。但遗憾我不知道他们埋骨何处?在那场全民族浴血奋战的抗日战争中,有太多英烈尸骨无存、无名无碑。梅县籍阵亡将士,实际上远不止于这份表格。

一页一页地翻阅阵亡名录,眼底扫过,竟是山河岁月,烟雨风云。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