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王小义: 夏夜鼓儿哼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12】

夏夜鼓儿哼

深 圳    王小义

儿时，最大的快乐，除了中午听评书，就属夏夜听鼓儿哼。

那时候，如果一个村里或者附近有一个会说书唱戏的人，对于附近的村民来说绝对是一件幸事，尤其是孩子们，我们队里那时就有这么一个艺人。

我们村子不大，二三十户人家。一条小河自西向东从村中间横穿而过，把村庄劈成南北两半，村南叫河南，村北叫河北，村中央最窄处有一古老的石拱桥连通南北，人称“河埠嘴”或者“埠口嘴”。印象中，埠口嘴北岸偏东的那个大肚子拐弯处，原有一个支起的碾盘，碾盘中央有一石滚，四周尽是枣树，曾是我们少时的玩乐场，后来不知所踪。埠口嘴南北两边几十米都是空地，地上杂生着葛麻草、老黄蒿、野麻、麻苞蛋、黑疙瘩秧等低矮野生植物，还有杨树、榆树、枣树和洋槐树等组成的荫凉。不像现在，人们把房前屋后能种的地全部种上了菜或者庄稼，挤得村里孩子们无处玩耍。清澈的河水从石拱桥下潺潺流过，可以濯足，可以洗澡，可以洗衣服，还可以钓鱼捉虾。河两岸杨柳依水，葛槐树长藤倒挂，绿树成荫，是夏季里村民纳凉的好去处。这个地方也是队里的战略要地，像开会、玩电影、玩把戏、说鼓儿哼等一切大型活动都离不开这儿。

河北的德育叔就是我们这一带唯一个会说书唱戏的人，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门技艺，我们无从得知，但我们知道，这门手艺在那个艰难岁月里几乎解决了他家五六口的温饱问题，也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准确地说他的这种艺术叫“鼓儿哼”，是流传在我们豫西南尤其是南阳一带极小的一个地方曲种，连说带唱，还有三弦、小鼓、犁面铧、铜锣、梆子等乐器伴凑，无须化妆，一个人扮演多个角色，一会儿说一会儿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是男腔，一会儿是女调，一会儿是黄花大闺女，一会儿又是说话漏风的老太太，扭股屁晃腰，连说带比划，角色逼真，表演性极强，往往是二三人组团表演，有时一人也能免强独演，这与只需一桌一醒木的传统说书或者收音机里的播放的评书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说书唱戏跟剃头、钉箍漏锅、玩把戏、货郎挑、吹鼓手等一样，也算是一种传统的养家糊口的谋生手艺。村里的红白喜事，一般都会请鼓儿哼或者是吹鼓手的人去热闹一番，富裕者兼或再玩场露天电影，乐哈乐哈。那时还不流行开工资，管两顿饭喝场酒，完了塞几盒湍河桥或者白河桥，或者给舀点苞谷、小麦或者红薯面完事，实在啥也没有，给几颗红薯也中，没人挑理，很融洽，很开心。

夏天晚上，天热，睡的晚，又闲，是说鼓儿哼最多的时候。每逢说书之前，德育叔都会事先带着小伙伴挨家挨户收点苞谷、小麦、红薯干、黄豆等农作物作为报酬，多少不限，图个吉利，邻里们当然也很乐意，一边热情的招呼，一边进屋舀上半瓢。每当此时，我们就知道晚上有书听了，便会催着母亲早点做晚饭，胡乱地扒几口，拿着一个红薯面花里卷，就带着小板凳或者拎着长虫皮袋，早早地来到说书地。我则更喜欢拎一个破席片子，上面被日积月累的汗渍浸成了古铜色，乌黑锃亮，还夹有几处破洞，可以坐很多人，累了也可睡。

晚上，德育叔和他的小伙伴们在村中央河埠嘴的北岸，他家门前的空地上，搬来一个小四方桌，倒上茶，支起小鼓，拉起三弦，敲起破锣和木梆，就着月色，和着虫鸣，说起他那曲折而又悦耳动听的鼓儿哼，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一颗一颗倒进听众的耳朵里，一堆一堆倒进听众的心灵里，一段一段倒进孩子们的童年里。

晚风习习，扑面惬意；月明星稀，说书唱戏。月色如水银般地从树叶的缝隙里筛漏下来，斑斑驳驳，铜钱似的洒满了地面。说书的小桌前面，远的近的，老的少的，坐满了人。邻居们男的光着脊梁穿着大裤头趿着呱哒板，肩搭毛巾，女人穿着单衣手摇蒲扇秀成堆，有的搬着小椅小板凳，有的拎着长虫皮袋子、席片，有的坐在树杈子上，有的坐在芝麻杆苞谷杆上，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半靠在树根，有的干脆把晚上睡的家什搬了过来，三五成群，你一堆，他一伙，一直听到半夜。如果你远远的看到黑暗中闪烁着豆粒般大小的火花，时明时暗，无论是零星的还是成片的，那绝不是鬼火，是听书的人在抽着自制卷烟或者一毛钱一盒的湍河桥，抑或甜纸松烟。

大人们有定力听书，孩子们则坐不住。房前屋后的树林草丛中有灯火闪烁的地方，那一定是孩子们拿着手电筒、煤油灯在逮目糊蛋，在地下孕育了好几年，刚从地里爬出来，还没来得及蜕壳、鸣叫就稀里糊涂地成了我们的口食，每每想起来也真令人惋惜。

最舒适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小河两岸经常灯光闪烁，像一条跳跃的火龙，那一定是有人用手电筒在沿着河岸打着赤巴脚用小网兜捉小鱼小虾。夏夜，炎热风微，蚊叮虫鸣，人难熬，河里的鱼虾也好不到哪，一到晚上就游到河边，趴着一动不动，像是在透气，又像是假寐，稀里糊涂地就丧了小命。发现目标，左手执手电，右手执网兜，摄手摄脚地靠近，约摸差不多了，突然袭击，兜上岸来。成为我们口中之物的有蚂虾、小鲫鱼、泥鳅、白鱼条、黄刺公、末疙瘩等，数蚂虾最多也最好吃。有时，小伙伴们心情高兴，也会各自奉献出自己的收获，就在埠口嘴的桥头架起火堆，将鱼虾一股脑地埋进火堆里烧，每当此时必会引来一些听书的大人们前来占光。一阵风卷残云之后，彼此用黢黑的手指着对方黢黑的嘴圈子和腮帮子哈哈大笑。

我也曾去过无数地方，吃过无数地方的鱼虾，但总感觉没有家乡房后那条河里的好吃，总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

每一个行业都有可贵的兢业精神，我总感觉说书的比听书的还动劲，嘴巴不停，手脚不闲地整到大半夜，一点也不嫌累，听书的人反倒哈欠连天，甚至连个招呼不打地陆续离去，剩下的也昏昏欲睡，没精打彩，更有过分者肆无忌惮地酣声如雷，人家站在那里说的口干舌燥，他躺在这里与周公相会，你说气人不气人。

有顽皮者，把芝麻杆一捆捆地远远地竖起来或者横放着，冒充听众，忽悠说书的，河坡上、树荫下、房前屋后，到处都是，然后人悄悄地溜回家睡觉去了。刚开始，说书者不知道，放眼望去，四周还有那么多邻里在听，也不好意思说“今天不说了明天再继续”，再苦再累，也得咬着牙再说上一阵子。最后，实在困的受不了，就跟远处的“人”商量“今天到此结束吧，明天继续”，一遍二遍，三遍四遍，无人应答，走近一看，净是些芝麻杆苞谷杆，连个人毛也没有，于是收摊回家。

第二天晚上，说书的照常来说，听书的照常来听，不同的是，每到十一点左右，说书的都会派个人到四周巡视一圈，如果人太少就提前结束。他们一般说的是一些历史传奇小说，我至今记得好像有金镖黄天霸、王莽撵刘秀、歪才庞振坤，还有就是传统的施公案、包公案、呼家将、杨家将、薛家将等等。多年以后，学校里学来的那些基本上都还给了老师，只有这些听来的还记忆犹新。

上初中后，我曾试着向德育叔借书，他大方地把几十年的藏书让我看了个遍，我则就着煤油灯彻夜黑下地看，使我的那些暑假不再寂寞。现在几乎每年回去，我都会找德育叔聊聊往事，他总是感慨日子过的太快，一眨眼，可都老了。德育叔人虽老了，心却不老，不甘寂寞，因有年轻时说书唱戏的功底，这些年他又搞起了乡村演艺班子，充实晚年，娱乐乡里。

有人说生活是文学和艺术的源泉和种子。鼓儿哼从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中午评书太短的不足和无书可读的寂寞，当城里的娃们在用眼睛阅读的时候，我们农村娃们却在用耳朵阅读，这无形中给了我们一些历史知识和文学启蒙，丰富了我们的业余生活，增长了我们的野知识，也慰藉了我们可怜巴巴渴望读书的心愿。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当我问德育叔还说书不，他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早过时了，现在的年轻人整天沉迷游戏，连书都不看，谁还会听呢！是啊！如今虽然有了更方便听书的蜻蜓、喜马拉雅等，但我还是很怀念儿时夏夜听鼓儿哼的时光。

2021.7.15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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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王小义，河南邓州龙堰乡人，身居深圳，心系家乡，靠一帮同学抬爱，共同在龙堰一初中成立“龙中感恩进步奖学金”。行万里路，一无所获；读百卷书，不求甚解。打过工，体验过房地产；努过力，熟谙企业管理。酷爱法律专业，深耕于服务企业。爱好书法、文学，闲暇之余，写写画画，是为娱乐。自2009年起从事律师行业，现为广东君孺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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