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昌玉谈梅派名剧《凤还巢》

 梅派名剧《凤还巢》的再整理与增加琴谱工作,我们总算在以一九五八年杨畹农同志本为依据的基础上努力完成了。记得昌玉在一九五一年投梅门下师时,学的第一出戏就是《凤还巢》;志仁从一九五〇年投入王少卿先生门下习艺,《凤还巢》也象学其他戏一样,弓弦指法间,无不凝聚着先生的心血!因此我们现在重新为这出名剧进行整理和加琴谱时,又仿佛是在两位先师耳提面命之下重温旧课,感想是很多的。

梅兰芳之《凤还巢》

 就京剧表演艺术而论,能否从人物出发而不是从行当出发,往往是区分一个京剧演员是否是艺术家、或能否进入艺术家行列的一个重要的前提。梅兰芳先生出身梨园世家,自幼打下了本行当各方面基本功的深厚基础,可以说是青衣、刀马、花旦无一不能,但是,他很早就从人物出发,突破行当的约束,以至能在舞台上塑造出一系列活生生的优美的人物形象。如《凤还巢》中的程雪娥,典雅娴静,温良贤淑,该是青衣应行,但她年方二八,又有花旦活泼热情的一面所以梅先生便融青衣、花旦于一炉,创造了这个端庄稳重而又富有青春气息的人物。有人把这种类型的角色归入一个新的行当,叫做花衫,《凤还巢》就是梅派花衫戏的代表作。

 根据我们的回忆与体会,在这出戏中,无论是表演艺术和声腔艺术,两位先师都是依照人物的上述基调教导我们的。梅先生总是在进入了角色之后缓缓出场的,他在舞台上出时,就真象一个少女(剧中人程雪娥)随她母亲刚出绣房来到堂前一样:这时,程夫人念“井臼操持兼教女”,程雪娥接念“攻书习礼又拈针”;论角色,一是配角一是主角;论人物,却一是母亲一是女儿,所以主角的声气一般不应凌驾于配角之上而且还需有一种偎依身旁的儿女情态,以示人物之间的关系。这种表现人物间关系的分寸感要始终贯穿全刷,即使在演到程雪娥感到姐姐说话粗鄙无礼时,也只不过柔声说句:“姐姐不要这样胡言乱语。”至多在情急无奈时说声:“唉!不要这样拉拉扯扯的呀。”但亦不能有丝毫损及人物文雅秀美的仪容。先生最讲究艺术上的分寸,他的表演,真可谓增一分则太多、减一分又太少,总是恰到好处。他的这种艺术火候的准确性,还充分表现在唱腔的运用和身段的处理上,在《凤还巢》这出戏中,这种例子不胜枚举,这里只能择要概述。

梅兰芳之《凤还巢》

 论表演和身段,梅先生在这出戏中演程雪娥偷觑她未来丈夫穆居易的“三看”,最为脍炙人口。在这场戏里,程雪娥出场念“堂前遵父命,屏后看才郎”,就点出了其典型环境是“偷觑”,所以根据先生的教悔,昌玉演时从不敢卖弄嗓子,除了把字念清送远外,总念得给人以意欲悄悄“偷觑”的感觉,尤其要偏重稳重而不轻佻。这第一看,因为是奉命“偷觑”,程雪娥虽然对此非常关切,但在神色上不能显示出来似乎是随便一看感觉到初步印象良好;在念完了“看这公子神清骨俊,气概非凡……”时神不可散,恰似绘画艺术中的“笔断意不断”,而处于思索玩味之中;由此又引起了她的第二看,这第二看她更看清了,更满意了,不禁暗暗喝采:“我爹爹的眼力果然不差……”,脸上也要流露出喜悦的神情;可是剧中人毕竟是封建时代的闺阁千金,她很自然地会想到:“不要在此流连,倘被大娘和姐姐看见,岂不说我轻薄,我且回房去罢……”戏演到这里演员必须明白,这犹如文章中欲扬先抑的手法一样,剧中人虽在朝着闺房缓缓走去,她的心却还是系在大厅里的穆居易身上,她实在还想再看一眼,再看二眼、三眼,也嫌不够的呀!她的这种犹像不决的表情,必须演得清楚而不外溢,并应在万分恰当的时刻在板鼓“搭…”声中,用含而不露的神情显出她的青春热情已经突破了礼教的约束,终于一发而不可遏,又情不自禁地回到屏风边,大着胆子作了她的第三看,不觉失声赞道:“哎呀,好一个美貌的书生!”可是,又不能不重复回想起先前曾有过的顾虑,因而怀着非常羞涩和极为紧张的心情,如惊鸿一瞥,以飘洒轻快的步子从大厅的屏风背后消失。由于梅先生这一表演逼真地显现了程雪娥的复杂心理,引起了观众的共鸣,加以他的台步走得如此好看,身段又如此美妙,所以每演到这里,必然博得观众们的“阖堂好”声,令人赞赏不已。

梅兰芳之《凤还巢》

 随着剧情的逐步发展,从梅先生的表演中可以看出人物是在渐渐深化。这种对人物的细致描写,同样可以从这出戏的大量唱段里所表现的人物心声中体味出来。“三看”以后的第一个大唱段,是描述程雪娥感到终身有靠、憧憬未来的乐观心理。它是一组以〔西皮导板〕出场转〔西皮慢板〕的大唱段,这段唱腔,要唱出程雪娥称心如意的欢乐心情,在唱到“但见他美容颜神清骨俊”时,尤其如此;但是,当唱到“倘若是苦用功力图上进”的“苦用功”时,唱腔虽与“美容颜”相近,而感情则大不相同,因此,表现在“口劲”上前者较柔而后者较刚,以显示程雪娥认为:穆居易外貌虽好,而她所盼望他的还是在“力图上进”方面。不仅是唱,梅先生还常在大段唱腔的“长过门”节奏声中,含蓄而鲜明地表达出角色的心情。如戏演到程雪娥的美满婚姻受到了意外的挫折,眼见又蠢又丑的姐姐冒自己的名嫁给了心爱的穆郎时,有大段〔南梆子〕唱腔,在唱句之间的“行弦”中,梅先生更以匠心独具的优美的台步,表现出程雪娥此时此刻的怅惘心情,真是非常动人。

 又如梅先生演程雪娥拒绝到她姐夫朱千岁家避难时所唱的〔西皮原板〕转〔流水〕,进一步描述了程雪娥“内刚外柔”的性格,表现了她如何在不失礼仪的情况下聪明机智地婉转陈词,终于回避开大娘的安排。这几段流传极广的唱腔,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条达流畅,明白如话,一直是梅派声腔艺术中的典型代表作。

 最后,我们虽然尽了最大努力毫无保留地记录了这出梅派代表作的表演艺术和声腔艺术,但疏漏谬误之处,在所难免,敬希读者不吝指正。

张之江 执笔

1983年1月

(《京剧曲谱集成》第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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