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大学(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这是一间只有六平米的小号,从踏进看守所的第一步,他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当他被关进去号子时,一个正在干活的白白胖胖的犯人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只刚糊好的火柴盒。

押解他的值班狱警,给白胖子打了一声招呼:“这是新来的,给我小心点,你们俩可别给我添乱子。”说完,哐当一声,关上了铁门,锁上在走了。

周辉一眼就看出,对方是一个已经被关了很久的人,那张比卡纸还白的脸,是长期没有见风雨晒太阳的缘故,肥胖的身子,也非正常的胖,应该是身体浮肿的结果。

对方询问了被关的原因之后,姓祁告诉他,自己叫汉桥,是因金融诈骗案被抓的,已关了二年又二百八十四天,这宝丰路监狱,已有八十多年的历史,还是当年的军阀吴佩浮修建的,地处市中心,被关到这里的人都是大案要案,判刑往往都是十五年以上,至无期死缓死刑。

因为他刚进号子,祁汉桥决定今天下午暂时休息半天,开始收捡糊火柴盒的工具,当狱警离开时监号之后,隔壁的号子,开始有人向这边喊话,问刚关进来的是什么人,犯的什么事,祁汉桥趴在铁门下面手掌大的铁窗口给隔壁传话,之后祁好像有什么发现,他起身脱下自己的拖鞋,系在一根被单上撕下的布条上,告诉周辉,走廊里有一根香烟的屁股,又重新趴在了下面小铁窗的洞口,伸出手将拖鞋,朝走道里的那只烟蒂扔去。

祁花了五分钟的时间,通过几次努力,终于用拖鞋将一丈开外的烟蒂,慢慢地带到了小铁洞外,手可以够到的地方,满怀欣喜地将其拿到了手,祁对这个收获感到很满意,作为一个金融诈骗团伙犯的成员之一,祁并不缺钱,他老婆每月都会准时送钱,送吃的来探监,在这里犯人是见不到亲属的,担心犯人和家属串通口供或通风报信,尤其是像祁这样,有多名连案人案的犯人。

祁小心翼翼地,将烟蒂收捡起来,打算在晚餐之后享用它,他在这里,被关了将近三年,有过许多同号,距上一个犯人,被宣判送走之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人进号子了,周辉的到来他很是兴奋,话也特别多,在了解了周辉的家境之后,他安慰周辉,人到了这个时侯,要想得开一点,一个男人,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他相信周辉无论与家里关系多么紧张,到这个份上,父母一定会谅解,并且来看周辉,并问周辉,是否夹带了香烟和现金进来,家属来探监,现金都要挂账,每个礼拜:“打一次油”能买到的东西并不多,只有油炸花生米、方便面,可以保证供应,烟酒这样的违禁品,是绝对没有的,若有现金带进来,就有办法弄到香烟或酒。

进号子之前,周辉全身上下,已被搜查过两次,自己虽然有过一次的经验,对号子里的情况,大至有些了解,但还是没想到,这里会这么紧张,他把这几平米的号子打量了几遍,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除了三只碗二套棉被,一只纸糊的小方墩和糊火柴盒的材料,什么都没有,号子虽不大,但空间很高,足足有四米高,一个朝外的窗子很高,站在统铺上,也看不到外面的景物,只能看到天空,而且密集的钢筋,比大拇指还粗,足以杜绝任何人从这里逃走的设想,况且,这里是二楼,就算出了号子,外面还有二道高墙。

祁汉桥,一面劝他既来之则安之,一面为他介绍这号子里的情况,与祁一起关在这里的,还有五个连案,若周辉想了解自己的弟兄,是否还有人被抓进来这很容易,祁可以通过“打电话”,也就是敲墙让隔壁,一间一间地把话传递过去,可以把整个号子都问遍,不出半小时,就会有回话,顶头的一个号子,因为门对楼梯,还可以吧“电话”传到楼下去。

到了这里,最关键的是,如何适应这小号子的生活,如何做到,吃饱睡好不想家,想的太多都是枉然,到了这里就要听天由命,在这里做任何事,都是陡劳无益的,只有糊火柴盒才具有实际意义,因为,监号会根据这个号子里的在押犯劳动的情况,在半月一次的牙祭时,根据糊火柴盒的数量,决定每个号子的粉蒸肉,是特等肉,还是一等肉,二等肉,如果是特等肉,将比二等三等肉多出好几块,如果没有完成基本的,每人每天二千五百个火柴盒数,哪只能吃等外肉,即只有粉蒸土豆,没有肉。

一个月,只有一次探监,若在号子里的表现不好,干警还会拒绝帮家属,把食物传进来,所以,多糊火柴盒,意义很重大,不仅可以图表现,而且,可以多二次牙祭。一次探监不可能送太多的食物进来,送进来也放不了几天,就会变质,尤其是夏天。糊火柴盒的另一个重要意义,是可以帮助犯人忘记痛苦。

他告诉周辉,即使不是为了吃粉蒸肉,也应该努力做活,只有干活也可以避免胡思乱想,他在近三年的羁押中,不止一次地拒绝干活,他发现不干活会更痛苦,每一天都变得更加漫长,痛苦也会时刻纠缠着他,只有干活才能转移注意力,在这里关的时间越长的在押人员,越能体会到这一点,如今,即使没有粉蒸肉,他也愿意干活,周辉刚进监,容易有抵融情绪,容易胡思乱想,所以,从明天起,就要学会干活,多干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祁一再强调,不是自己强迫周辉,而是为周辉好,也是为了共同的利益,如果周辉不愿干活,火柴盒的产量上不去,届时,这个号子就没有肉吃。

自从周辉关进来开始,祁一直就在同他聊天,做他的思想工作,直到下午四点,外劳的犯子,出现在走廊里,祁汉桥趴在地上,透过小铁窗向外观望,告诉周辉,开饭的时间到了,凭着灵敏的嗅觉,尽管打饭菜的距他们有五六间号子之远,他都能闻出来,今天吃的是什么菜,每天二顿饭,早上每天都是馒头和变质的辣萝卜,只有晚饭,才有一点蔬菜,所以,无论炒得好坏,无论是什么菜,都显得很珍贵。

监号里的第一顿饭,周辉一点胃口都没有,没有动一筷子,祁汉桥见他不吃,将二份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说周辉并非肚子不饿,而是刚进来肚里有油水,所以不想吃,等关上半个月剐干了油水,就会像自己一样,总是吃不饱的感觉。

饭后,祁汉桥就开始给他做示范,墙角有一个很小的池子洗了碗,就开始擦铺板,擦地面,在周辉看来,这号子里够干净的了,可以说是一尘不染,铺上的原木板,都被擦得发亮,可以说,从小到大,就没看到这么干净的房间,可祁汉桥仍然擦个不停,按号子里的规矩,从明天起这些活就该周辉干了,因为只有他们俩人,祁说一切都好说,他不会一人闲着,会和周辉一起干。

擦完了之后,祁开始蹲在水池上擦洗身子,因为天气热,他每天至少要擦洗两次,周辉也感觉到,这号子里的气温要比外面高许多,而且这边是西晒,太阳从后面的铁窗照进来,整个号子就像火炉一样,连厚实的墙壁都是热的,洗完澡的祁汉桥,劝他也洗一洗,否则,晚上没法入睡。

周辉不想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都是照相式的,大脑不愿跟着思考,也许是这几天想的太多的原因,被抓到后,反而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二个人,一个充满矛盾思想斗争激烈的自己,一个如同行尸走肉,早已麻木的自己,二者居于一身,让他大脑失灵无法进行有效的思考。

忙完了的祁汉桥,见周辉心不在焉,又回到了铁门的小窗口,六七点钟是狱警吃放的号时间。各个监号开始热闹起来,开始互相问候,“打电话”。在他们斜对面的号子里,有一个大学教授,因涉嫌谋杀妻子,也被关押了十年,却一直未判,因为他死不承认,是自己用电触死了对方,一口咬定是她自杀身亡,因为,是死在家里的床上,没有第三方作证,警方尽管认定他有婚外情,却一直没有找到杀人的有力证据,祁汉桥因为关了将近三年,所以,与姓韩的教授,成了同病相伶的朋友,每天这个时间,他们都会准时趴在铁门下,聊一会天。

因为,这二天市局刑侦队,又开始提审韩,祁汉桥估计不久,韩的杀妻案会开庭,俩人趴在铁窗口沟通了半天,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估计自己会被判处无期徒刑,或是死缓,他坚持了十年,为的就是能逃脱一死。

趴在地上,聊累了的祁汉桥回到统铺上,又同周辉聊了起来,关押在小号的日子,是最难熬的,祁汉桥也希望自己,能早一天宣判,他的案子已经很清楚了,首犯主犯从犯,都已落网,关键是他们,从银行诈骗的哪二百八十万美金,这笔钱仍然没有被追回,这笔赃款在泰国,已经变成了三千亩的荒地,祁的姐夫是这个金融汇票诈骗案的主谋,祁仅仅是窝藏挥霍了其中一部分赃款,他姐夫在巨款到手后,逃到了泰国,打算在那里开办一个巨型的农场,所以,置下了三千亩的荒地,后来,因为乔装打扮回国做大蒜的生意,在昆明被警方抓获。

周辉在外面时,就听说过这个案子,因为几个主犯都是江口人,祁汉桥被铺之前,再青芬路做订制皮鞋的生意,离周辉舅舅做生意的地方不远。

这个晚上,祁汉桥一直在同他闲聊,祁很久没有同他人聊天了,因而显得很兴奋,而刚刚被抓进了的周辉,因忐忑不安,在这个新的陌生的环境里也无法入睡,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该想些什么,号子里的气温很高,也影响他入眠,他就一直躺在哪,听祁汉桥讲个不停,不到半夜他的身子就全汗湿了,多亏听了祁的话,洗了一个澡,否则,此刻他会更难受。

睡不着的祁汉桥,在聊完之后,又爬起了到水池边擦洗了一遍,周辉也想洗一下,不过他感到全身无力,一动也不想动,直到深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

到了早上六点半,监号的所有犯人,就被狱警刺耳的敲击声敲醒了,狱警挨个敲打各个号子的铁门,起床的时间已到,监规规定犯人必须按时作息,不准嗜睡。

也许是昨天,一天没有吃饭的原因,醒来的周辉昏昏沉沉全身无力,祁汉桥似乎并没有,因为昨夜睡的很晚,而有所影响,精神抖擞的起床,洗漱,并一再催促周辉赶快起来,洗漱完歇一会,准备吃早饭,吃完早餐,还要准备干活,他估计今天刑侦处会来人,提审周辉,通常每个犯人被抓进来之后,警方第二天都会来提人审案,所有,周辉今天干不了多少活。

果然,吃了早餐,刚八点多钟,狱警就进监号,打开了他们的号子,祁汉桥看了周辉一眼,狱警就点名让他出号,有人来提审。

中午十二点,提审员才将他押回了监号,狱警对他进行了搜身后,又将他送回了号子,狱警刚走,祁汉桥就问他情况怎样?

周辉的案子问题都很清楚,警方没有太多的问题可以提问,提他出去,只不过是核实一下案情,周辉知道祁汉桥的情况怎样?并非完全是问自己的案子,而是有没有什么收获,尽管从号子到提审室,距离不到一百米,但对关押的犯人来讲,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祁已经大半年没有人提审了,这意味着,祁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没有走出这几平米的小号子一步,对出去的人是非常羡慕的。

周辉从裤裆里,拿出了二个烟头,给了祁汉桥,这是他路上假装系鞋带,捡的二个烟屁股,祁汉桥见了两眼发亮,把两个烟头,和昨天从走廊里捞进来的一个烟蒂收藏在一起,告诉周辉,今天晚饭,是半个月一回的牙祭,自己辛辛苦苦干了半个月,估计能获得一份特级粉蒸肉,吃了肉再抽上几口烟,在号子里,也算是神仙过的日子。

高兴之余,祁汉桥开始教周辉糊火柴盒,今天一上午,祁已经糊了接近二千个盒子,人均每天糊二千五百个以上,才能保证每次打牙祭,都能吃到特级肉,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很容易的事,糊火柴盒,虽然是一个人人都会做的话,但要提高速度,并不是一件很容易,没有人手把手地教,通常的新人,一天只能糊一千个,而有天分的熟手,每天八个小时,最多可以糊四千五百个左右相差很大。

祁汉桥首先给他示范,把一勺浆糊打到瓷碗里,然后兑自来水,调成稀稠合适的流体状,然后,用刷子打均,让稀稠合适的浆糊“提筋”,够筋斗,才往一叠叠的材料纸上刷,五分钟内,必需将上浆的材料纸都折叠完,否则,浆糊会干,重新上浆会变得很不好使用,浆糊宜稀不宜稠,再稀的浆糊,只要通过“提筋”的处理,粘性就会很好,做成的火柴盒,一个个看起来非常干净标准,如果不会“提筋”,只能用很稠的没有兑水的浆糊,它不仅不方便使用,易粘手,而且做成的盒子,显得不光滑,不仅外观不美,速度也快不了。

祁汉桥糊火柴盒的手艺相当好,这监号楼上楼下近百人,只有他的姐夫,还有对面的韩教授,比他速度快,通过糊火柴盒,也能看出一个人的智商,他把这糊火柴盒的手艺,分为三个等级,每天能折二千五百个,基本上完成任务的,叫机械手,每天能保证三千个以上的数量的,叫“电子手”,能做三千五百个以上的叫感应手,笨手笨脚的人,大多是杀人抢劫犯,这种人无论通过怎样的训练,最多成为一名机械手,流氓诈骗高智商犯罪的人,通过训练,通常能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电子手,而扒手或有天分的人,则可以成为一名感应手。

祁汉桥的姐夫,曾经做过一次实验,一天干十个小时最多可以做成六千盒子,接近普通人的三倍。

周辉以前,在区看守所关押期间,没有做个这事,当然也没有粉蒸肉吃,没想到折火柴盒还有这么多明堂,祁汉桥做起来的速度快得惊人,他一口气接连刷了三批材料,都做完了,周辉第一板,还没折完。祁汉桥告诉他,自己做皮鞋的手艺也是一流,是做了三十年皮鞋的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原本自己,可以通过做皮鞋发点小财,没想到被卷入了姐夫的诈骗案里。

正如祁汉桥所说的,加工火柴盒,可以减轻关押期间的痛苦,周辉认真地学着折火柴盒的手艺,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开饭的时间,送饭的犯人一进监舍,前面传来了小铁门打饭的响声,周辉就闻到了粉蒸肉的飘香,因为今天有肉,伙食房里的师傅,担心外劳的犯人做手脚,也随着送饭菜的犯人进了监号,一直在一旁监督,按每个号子半个月的火柴盒产量,派发粉蒸肉。

这是周辉,两天来的第一顿饭,他确实感到饿了,吃起来特别香。

吃完饭,祁汉桥就哼起了小调,取出了三个烟屁股,用糊火柴盒的黄纸,将三个烟头卷成了二只卷烟,收藏起来一支,作下次吃肉时的享受品,然后,又用墙灰作芯,从被子里扯出一点棉花,卷成一支香烟大小的棉棒,教周辉怎样“搓火”。

与折火柴盒相比,这搓火的手艺要复杂得多,祁汉桥首先,让周辉按他的指点尝试一下,用北京布鞋的硬底,以均匀的速度,加速碾压里面包了墙灰的棉棒,周辉试了二次,都没有结果。

祁汉桥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支香烟大小的棉棒,在仔细地检查了之后,指着中间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告诉他,这个黑点证明,刚才他的碾压已经到了棉花的燃点,只是因为他没有掌握搓火的技巧,所以,棉花没有燃起来。

祁汉桥又用墙灰,重新卷了一只棉棒,拿起北京布鞋给他做示范,告诉他,搓火的关键是边用力搓碾棉棒,边用鼻子闻棉棒,是否产生了接近燃点时的香味,一旦闻到了香味,就要迅速扯开棉棒,如果正好赶到棉花的燃点,在接触空气后,棉花立刻会燃起火,如果发现其中有了黑点,证明燃点已过,错过了引火的时机。
    祁汉桥站在统铺边,一手抓着布鞋,一手扶在铺板,俯身埋头,用力地开始搓碾棉棒,并且让周辉在一旁,口里默念“起火,起火”。

果然,仅一分钟的时间,动作越来越快的祁汉桥,突然仍下布鞋,扯开了棉棒,“朴”地一声,棉棒起火了,祁汉桥因担心火灭了。一面用嘴吹着已经燃着了棉花,一面让周辉,赶快把香烟点燃。

这也是周辉,两天来的第一支香烟,尽管是别人扔掉的烟屁股卷成的,抽起来仍然是那么香,感觉是那么美妙,他抽了二口,便递给了祁汉桥,祁抽了两口之后,又递给了他,俩人你抽两口,我抽两口,分享了这支手卷烟。

抽到最后一口,俩人还互相谦让,让对方吸这最后一口。

俩人刚吸完最后一口,隔壁就有人敲墙壁“打电话”过来,问他们是不是在抽烟,他们在那边的号子里,都闻到了香烟的味道,如果有存货,是否可以支援一下。

祁汉桥趴在铁门下回答:“伙计!实在对不起,最后一支烟屁股,刚抽完。”

没过一会,隔壁的人犯稍话过来,祁汉桥在203的连案,听说祁的号子昨天进了新人,今天早上,还出去提审,问是否有东西进来,晚上刚吃了肉,大家都想过过瘾,吸上两口,203 断火已经十多天了,从上个礼拜起,大伙就在卷纸当烟抽。

祁汉桥给对方回话:“还剩最后一支,自制的烟屁股卷烟,等会送开水的犯人来,给他们送过去。”

接着周辉听到,隔壁又把祁汉桥的回话往下传,远远地就听到203号子里的人,在喊“谢谢!刚才的话已听到了!”

每天,狱警去吃饭的时间,就是监号里 最热闹的时候,几天后,周辉适应了这个环境,大脑也渐渐地变得清醒起来,开始了理性的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自己将来该怎么办?

这天中午,周辉和祁汉桥边加工火柴盒,边和对方一起分析自己的案情,猜测可能被判处的刑期,走道里又传来了狱警皮鞋的脚步声,祁汉桥立刻趴到了铁窗下,刺探外面的动静,他估计很有可能又有犯人进监。

果然,是狱警押解新人进监了,而且进的就是他们这间号子。

狱警打开门,将新犯人推进号子之后,冲着祁汉桥,周辉大声说道:“我告诫你们,来了新犯人,千万别给我添乱子,这是文明监狱,是不准走过场的。”说罢,锁上铁门,转身走了。

大家自然明白,任何监狱都是不允许走过场的,但是按监号犯人的规矩,只要有三个人的号子,新来的人就必须“走过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如果没有一定的规矩,哪将是一团糟。

其实,监狱干部都很清楚,走过场讲规矩,虽然是一股邪恶的势力,又是监舍内一种有效的管理工具,狱警管不好的很多事情,犯人之间只要有严密的规矩,就可以帮干警把监舍管好,因为干部,毕尽不是24小时都和犯人在一起,而犯人是时时刻刻,都需要有人管的,要想让这些无法无天的人渣,按时作息,互不干扰,执行各项规章制度,是有相当难度的。这些规章制度,是维持监内秩序,促进罪犯改造,保证犯人积极悔过。保持干净整洁的监舍卫生是必要的规定,在每个号子,不要说出现大问题,就是不遵守 不随地吐痰这一条,也会使劳改场所这个狭小的空间,变成疾病传播的发源地,所以,历来监舍,都是最重视环境卫生的地方,尽管大多数的监狱条件很差,但卫生总体来说,要比社会上一些公共场所要好。

这个刚进来的犯人,个子与周辉差不多一米六八的样子,溜肩椭圆的脑袋,尖尖的下巴,三角眼,体型较瘦,但看起来长得比较结实,一进号子他就用警觉的眼光打量周辉和祁汉桥,哪双贼溜溜的眼神告诉周辉,此人决非什么善类。

祁汉桥尽管以前没在道上混过,毕尽关了近三年,在冷落了对方半天之后,才开始盘问对方叫什么,犯什么事进来的。

他叫银根春,江口卷烟厂的工人,家住硚口区,父亲已去逝,一个姐姐已出嫁,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今年刚二十六岁,结婚才半年,是一个贯盗,一个月前因盗窃被别人发现,持刀行凶致人重伤被抓捕入狱,前一段时间 关在区分局,现已批捕,因案情比较严重,所以才被转到了市局。

银根春虽然读书不行,作为一名盗贼,确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生性奸诈,对道上的规矩很热熟,他一眼就看出祁汉桥不是道上混的人,所以,仅装了半天的老实,就露出了狐狸尾巴,祁汉桥作为号子里的头档,没有坚持让他走过场,给日后在一起留下了隐患,他不是哪种安分守己的人。

从他进号子的第二天起,尽管他仍旧能守本分,打饭打水擦地板,在言语上对祁汉桥已不恭不敬,一副老油条的样子,还不时给周辉递眼色,似乎想联手周辉“起板”。他听说周辉被捕前,一直在西正街“打牛”,自然明白周辉不是好惹的,况且,周辉也是二次宫,所以,他有心与周辉套近乎,干活时有意无意地找周辉说话,折火柴盒的手艺学得也挺快,这也反映了他精明的那一面,没两天的功夫,速度就赶上周辉。

因为周辉的心思不在这里,大多时间都在沉默,银根春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开始商谈阔论,吹自己在外面日子过得多么舒服,习惯独来独往,单打独斗,从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个空间毕尽太小了,彼此之间是无法回避的,所以,大家对在这号子里的话语权很敏感,银根春许多话都说过了头,话多本身也有越轨之嫌。终于,引起了祁汉桥的反感。

祁汉桥让他少说话,多干活,他那些所谓的快活, 根本不值得一说,自己家在青芬路有门脸,经营订制皮鞋的生活有二十年之久,是相当殷实的人家,虽然没有发大财也是普通老百姓无法比的,一个做强盗的,三年二年做一次牢,没什么可值得羡慕的,坐牢的人当中近一半都是强盗出生,却很少听说有强盗发财的,有什么可夸耀的,他祁汉桥若不是被姐夫牵连进来,现在在外面是要什么有什么,就连提审他的检察官都说,到他家去看了,他应该是什么都不缺,干吗还要干违法的事。

祁汉桥没有意识到他的这番话,不仅打击了银根春,也伤害了周辉的自尊心,因为周辉是一个穷人, 没有他那么好的条件,如果周辉家里有他那么好的条件,大概 不会到这里来,如果 能靠正当的生意挣钱,周辉也不会在外面过哪种成天打牛的生活。

被祁汉桥打压的银根春没有立刻和对方顶火,也没有就此,放弃在这个空间里的发言权,他更加努力的靠近周辉,周辉我搭讪,寻找俩人之间的共同语言。

银根春从本质上来讲,是一个邪恶之徒,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他醉心于之间的那种生活,每天上班都要想方设法偷一点香烟,他们车间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人人都偷,一些女同事比男人的胆子还大,因为工人的门卫,没有人举报不便随意搜女同志的身体,她们时常借洗澡的机会,将整条的香烟放在塑料桶或脸盆里,然后将衣物毛巾,盖在上面,一些女性故意将胸罩,内裤放在最上面,门卫的男同志,万万不会当作众人的面,去检查女人的内衣内裤。

就凭着每天偷一点香烟,银根春工作了几年,每月工资一分钱都没花,都攒起来供他结婚讨老婆,将烟变成钱还可以喝点小酒,打点小牌,泡小妞,婚后他把工资全交给了老婆,偷到了什么金银首饰,也不忘拿去讨好老婆,他对自己的老婆非常满意,用他自己的话说,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皮肤,一头长长的黑发,要腰有腰,要屁股有屁股,俩个奶子特别大,他每天晚上都要干他婆娘,干完之后,手要抓着她的奶子才能入睡。

现在,他又要面临牢狱之灾,他估计这次刑期至少要在八年以上,弄不好要判十五年甚至更多,最让他不能放心的就是他的老婆,对方刚二十二岁,还年轻,还有几分姿色,他坐牢,想打他老婆主意的人肯定不会少,他已托人给老婆捎过信,希望她能等他十年八年,她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如果刑期超过十五年,她就可以改嫁,他坐牢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她及岳母一家。

他说到这里牙齿咬得“咯咯”响,两眼露出豺狼才有的凶光,她老婆已带进话来,一定等他做完牢回家,他已叮嘱了母亲,一定帮他把老婆看好。

周辉没结婚,少了这份烦恼,说到老婆祁汉桥也按捺不住地插嘴讲上几句,他手里还有一张老婆的彩照,这是他进来不久后,老婆让干部转给他的,这二年多,他时常拿着照片打发时光,尤其是同号子的人,宣判被送走后,他就一个人在号子里看照片,尽管他不喜欢银根春,他还是认为有二三个人关在一起,比一个人时间更容易过得多。

祁汉桥看完照片又拿给大家看,周辉感觉她老婆长得还不错,有点富贵相,银根春看了认为不怎么样,说他的老婆扁嘴不好看,脸蛋看起来也一般,没有自己的老婆的“盘子”好看。

祁汉桥听了很是搓火,说他太自以为是,自己就不信银根春长得人头不像狗卵子,又穷,还能找一个如何不得了的女孩。

面对祁汉桥无情的“糟批”,银根春火冒三丈,他咬紧牙齿握紧拳头,恨不能给祁汉桥两拳,因为周辉在场,银根春不知到周辉的态度,不知俩人冲突后,周辉会站在那一边,所以自己熄了火。

在这个只有几个平方平的小号子里,又没有可上手的“武器”。谁力气大,谁的人多,谁就占上风,所以,在不明白周辉的立场,没有与周辉达成默契的情况下,精明的银根春是不会轻易动手的,否则,吃亏的就是他自己,周辉要就不动手, 若动手,一定回让他跪下来叫爹求饶。

祁汉桥自然明白银根春想起板,他虽然干不过银根春,也不知道周辉究竟站在那一边,他相信周辉肯定不会对他大打出手, 在一起相处了多日,尽管彼此的话不是很多,但两人相处得还不错,没有什么冲突,他既没让周辉一个人干活,还认真地教周辉做火柴盒,应该算是对周辉不错。

所以,祁汉桥警告银根春放在“棉条”一点,别自作聪明,自己好歹在这里已关了近三年,与主管的干部关系都不错,他想闹事没好果子给他吃,况且,自己在这里还有几个连案,他们俩人动手后,政府干部很有可能会将银根春调到别的号子里去,若是调到自己连案的号子里,哪他 可就惨了,自己的所有连案,在每个号子里,都和自己一样 是“头档”,不用亲自动手,就能把他“修理”好。

祁汉桥的话多少还是起了作用,在这里,他银根春各方面条件都不占优势,自然要放弃动手的想法。

两天之后,当又有新人进来之后,银根春似乎认为机会来了,新人只有十八九岁,长得还算标致,个子不高约一米六四的样子,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就是头上有了许多白头发,大家都叫他少白头。

少白头也是一个强盗,所以进来之后,祁汉桥总结教训,应该让新人走过场,杀杀新人的邪气,让他懂点规矩,否则,没两天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少白头自然明白号子里的规矩,他也并非第一次进号子,不用祁汉桥对多说,他就自动地把过场演了一遍,而银根春似乎早就有想法,对少白头特别宽容,“前七后八”的十五拳,下手很轻,给少白头卖了一个人情。

没有两天的时间,银根春便与少白头打得一团火热,两人强盗有许多共同的语言,俩人互相取经,介绍作案的经验,少白头对老江湖银根春佩服得五体投地。

原本周辉听说少白头,父亲死于车祸,母亲改嫁,他十五岁起就和奶奶爷爷生活在一起,看到别人都有父母给钱花,自己却没有只能去偷,认为他挺可伶,可他一点规矩都不懂,看周辉很少说话,银根春与他搞得火热,就以为他们俩人占上了上风,开始不把周辉和祁汉桥放在眼里。

不仅如此,银根春还有意唆使他拒绝擦地面,要求四人一起干,这明显是要“起板”祁汉桥作为“头档”,有责任维持号子里的秩序,“起板”实质上就是冲头档的。

祁汉桥知道是银根春使坏,忍无可忍跳起来,对少白头打起来。

银根春,少白头俩人立即还手,扑上祁汉桥,到了这个时候,周辉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银根春少白头都是宵小之徒,不给点颜色给他们看,是不会安分守己的。用周辉的话说:

我不慌不忙站起身,在他们俩人全力围攻祁汉桥时,提起一条腿,对着俩人的腰间,狠狠地踹了两腿,银根春踉跄了两下扶着背后的墙面,站稳了脚跟,少白头则被我一腿踹到了墙角下。

很快,值班的干警听到了号子里的轰隆隆的摔打声,立刻冲进监舍,打开了我们的号子,拎着警棍喝叱四人,双手抱头蹲下。

禁闭!四个人统统被扔进了监舍下面的地下室,让我 幸运看到了当年的军阀吴佩浮修的地牢。

整个地牢高大约不足一米五五,墙上是手铐,地面是脚镣,都固定在水泥上,带上脚镣手铐,是站也站不起来,因为空间高度不够,蹲也蹲不下去,手铐的位置比较高,那脚镣手铐比大拇指还粗,整个镣具经过几十年的风化,手一抹铁锈纷纷扬扬。哪铁锈无孔不入,粉尘特别细,足以当褐色的颜料用,四个人在下面仅仅关了两天,干警来察看时,大家纷纷求饶,我估计在这个地牢里,没人能坚持一个礼拜,既不能站立,又不能蹲下,不是气功大师大概做不到这一点。

四人保证不再打架后,再次回到了号子里,只有从地牢里走出的人,才能体会号子里的舒服,回到号子里才有一种亲切感,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没有最差,只有更差,没有最不幸,只有更不幸。

哪两天在脸上留下的铁锈,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才慢慢地洗掉。

号子里虽然恢复了平静,接下来的日子却更加寂寞难熬,随着气温的升高,整个号子就像是蒸笼一样,尤其是下午西晒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是巨大的被蒸熟的肉包子,祁汉桥和少白头因为皮肤很白,俩人看起来就像是蒸熟的白馒头,四个人从早到晚汗流不止。

祁汉桥不停地洗澡,银根春,少白头开始不愿干活,祁汉桥告诫他们,在这里半个月一次的粉蒸肉很重要,要抓紧时间干活,而且,如果成天不干活,时间会更难熬,他关了三年,对此深有体会,他的家境比大家好得多,每月老婆会按时送钱送吃的来,他也放弃过吃蒸肉,无事可干,更容易胡思乱想,给他留下的都是痛苦的回忆,所以,就算不为吃肉,也应该干点活,打发时间,否则,人会发疯。

干活,使白天的时间好过一点,可到了夜晚,四个人并排躺在统铺上,中间没有一点空隙,一个翻身,一声咳嗽,都会影响大家休息,更别说有人放屁,打呼噜了。

这就是失去自由的痛苦,直接生硬简单,无论你怎么想,无论你干什么,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你只能面对这一切,忍受这一切。

祁汉桥,银根春,既然不打算再动武,但打嘴仗一天也没停止,白天四个人一边折火柴盒,俩人便一边打嘴巴官司。

祁希望自己能早一天宣判,作为窝赃犯是最高刑期,只有五年,自己已快满三年,只要一判,下到劳改队,一二年的刑期一晃就过去了,离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就不远了。

银根春认为祁作为特大银行诈骗案的团伙成员之一,几百万的赃款还在泰国没有追回来,想只坐五年牢就出去,没那么好的事。

祁则攻击银根春,一个穷光蛋至少要判十五年的徒刑,因为,只要到宝丰路这个市局的看守所的,都是大案,首犯,要犯,至少要判十五年以上,现在还想让二十二岁的老婆为他守活寡,是知心妄想,他老婆肯定要给别人跑,说等他,不过是安慰他而已,说不准现在他老婆,已经把肚子里的孩子给他做掉了,想拿杀别人全家威胁别人,谁还为他坐了十几年牢之后的报复,想那么多。

自己则不同,一来,老婆已等了三年,儿子也有4岁了,自己父母有钱,让母子衣食无忧,就看在这优越的生活的份上,老婆也会继续等下去,因为律师已经告诉了他老婆,最多判五年,只要赃款被追回来,他立刻可以办取得保候审,他姐夫正在配合警方,把泰国的财产变现转回国内。

俩人互相攻讦,无休无止。

正是在他们的相互攻击中,炎热的夏天终于慢慢地熬过去了,我也等到了判决的那一天,十年的刑期虽然不算短,可毕竟不是十五年,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满意的,我没有理由奢望更好的结果。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临走的这一天,祁汉桥对我似乎有些舍不得,他为我终于离开这里感到高兴,他笑着送我走,而我看到的却是他眼中的泪花。

从后悔这层意义上来讲,我们是想通的,虽然没有明确的交流,我们在内心都能体会到对方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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