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向死而生

说起来很奇怪，我没有想像过我结婚的场景，我没有想像过我相夫教子的场景，我没有想像过我事业有成的场景，但我想像过我死亡的场景。

我想我大概愿意活到80岁，差不多看过了一些风景、见过了一些人，刚刚培养好平和的心态去面对死亡，而又不至于身负太多疾病的年纪。

我不想要在冰冰冷的病床上死去。我想像中的死亡，是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我躺在躺椅上晒太阳，闭着眼睛打着盹，心里突然响起一段熟悉又陌生的旋律，叫我平静地，释然地，永远地睡去了。

说不定我住在一个砖块搭成的小房子里，墙壁上歪歪扭扭地爬着一些花花草草，我们家的狗眯着眼睛懒洋洋的卧在我的脚边，耳边安静极了，安静地只能听到风轻轻笑着的声音。

可是若没有这些，也是不紧要的，有阳光就好了，我想我死去的那一天，一定是个温柔的晴天就好了。

我想我大概会一个人独自死去。听说在人死去的一瞬间，面容会迅速地灰败下去，陌生地叫人不敢相认。我不愿叫我心爱的人看到这一幕而感到惊吓，所以这一刻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就好了。等你们回来，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拿一块布把我的脸盖起来吧。我们已经见过千千万万面，不差这最后一面了。

葬礼……我很怕吵闹，我的葬礼一定不会有些不相干的人来吹唢呐拉二胡的。我的朋友们也都年纪大了，说不定有一些人走得比我早，所以能来参加我葬礼的人也不会很多。几个老头老太，走路一晃一晃地来，聚在一起，咂巴着嘴，“哎哟，麻将搭子又少了一个。”

哎你们这群老不正经的，想吃点什么提前跟我说，我一定让小辈们给准备好了，安置周到了。哦对了，我想早几年拍一张好看的遗照，头发去整个蓬松的样式，戴个假牙，笑得龇牙咧嘴的，笑得满脸的皱纹都漾出来，一点不是个端庄的老太太。啊，我还想要戴个彩色的头箍呢！

我想要这样一张遗照，挂在我的葬礼上，贴在我的墓碑上。

因为我的爱人啊，我死了，他一定会很难过的。我怕孤独又不会一个人生活，所以他只能活得久一点让我先走一步。他苍老的面容一点不适合悲伤的表情，像个垂头丧气的皱了巴几的大布娃娃。反正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我才不要劝你再去找个新的老太太搭伙过日子呢，你若是伤心的时候，就看看我戴头箍的样子吧，是不是很搞笑啊？年轻的时候你每次嘲笑我，我都要打你的，现在我打不着你了，你可以尽情地笑啦。开心一点，我猜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嘛。

我想我大概到了80岁还在坚持写字，戴着副老花镜，认认真真地敲击着键盘，写我上个礼拜跳广场舞认识的六十岁小帅哥，写我这周二打麻将时候奇迹般的十连庄，偷偷地写我家老头子最近又掉了一颗牙正在一个人发呆生闷气。到了80岁的时候，我或者还会有几个铁杆读者呢，每周期待着我的文章，然后高高兴兴地和我留言互动。冷不丁有一天看到我发出这样的消息，“对不起啦，我先死一步咯，各位晚安”。

或许有几个读者来参加我的葬礼，我猜不到你的年龄、你的职业、你的样貌、你的人生，我也没有机会与你相见。可是我很期待你来的时候，看到我照片的那一刻，开心地笑起来，“哈哈，小起啊，你果然和我想像的一模一样啊！”

我有稍微想过我的墓志铭要写什么，好像也没有特别合适的，伶牙俐齿了一辈子，最后一刻了，好像也说不出什么特别有档次的话。

不如空白着好了，贴个照片，让我灿烂的笑脸说明一切，不也很酷吗？

而且那些记挂着我的人，多半都七老八十了，我不觉得他们有这体力一到清明还跑来看我，那我费心思写这些个字，又去给哪些路人甲乙丙丁看呢？

我的外婆讲过一个故事，说人出生的时候，死神就会给你点燃一根蜡烛，这个蜡烛有多长，能燃烧多久，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注定好了。我的外婆慢悠悠地讲，“人啊，本来就是先注死，才注生的。”

从似懂非懂，到若有所悟，到不知不觉间，我的人生竟以此为支点而徐徐展开。

很多朋友说我有种散漫的生活态度，很多难堪的、悲伤的、愤怒的事情，和我讲完，就觉得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想，死亡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想想我若是死了，我死前也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做到的事情，若曾有良人一枚，至交二三，知音或有，文字跃然，心性跳脱，那于我，便是非常了不起的一生了。

向死而生，这便是我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