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作者:郑清心)
郑清心
谨以此文,纪念我最深爱的大姐。愿她在天之灵能够感受到亲人们和老同学们对她的无比怀念之情。
姐弟情深
上个月,我的大姐走了……
我只有一个姐姐,她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大姐”,不光是我们家父母弟妹这么叫她,就连邻居家的老外婆也这么称呼她。
清心(右一)和她大姐
大姐出生在广西桂林,那时日本侵略者已经侵占了大半个中国,从南京一路逃难来的父母亲在桂林找到了一份不错工作,幼年的大姐生活在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中。然而这平静的生活没能得以持续,当日本侵略者大举进攻广西之时,父母亲不得不再次弃家逃离。那时父母亲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身为长女的大姐跟随大人们踏上了逃难之路,经贵州到了重庆,那年,大姐刚满5岁。
抗战胜利后,父母亲来到上海定居,随着弟妹们一个个的降生,大姐成了父母亲的好帮手。我出生不久就得了重病,母亲一次又一次地陪我住院治疗,父亲的工作又很忙,经常出差东北,照顾不到家里。父母亲只得让大姐向学校请假休学一年,买菜做饭洗衣服,照看三个弟弟,那年,我最小的哥哥才3岁多一点,而大姐她自己也只有13岁。
大姐从小热爱学习,休学一年也没把功课落下,小学毕业,她轻松地考上了当时在上海沪东地区非常有名的重点学校——市东中学,三年后又顺利地升入市东高中。大姐品学兼优,深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爱,还主持过学生会的工作。因为学习成绩特别好,班主任专门让大姐给班上几个学习有困难的同学进行课外辅导,就是高考期间也不例外。五十年代中期上海开展扫盲运动,我母亲所在的街道业余夜校缺少老师,大姐带领她的同学,一起到夜校去当小老师,教劳动大姐们识字。
大姐很早就确立了自己的志向,报考师范大学,日后当一名人民教师。然而大姐想考师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时候国家对师范生是有补贴的,大姐想尽早减轻父母亲的经济压力。大姐的目标是“北京师范大学”,她的老师也认为大姐考北师大毫无悬念。可那年恰好我的大哥也高考,大哥与大姐是同班同学,学习成绩也非常优秀,他的目标是“北京清华大学”。儿女们争气本来是件好事,可是我的母亲却犯了难,因为那时候我的父亲肺结核复发,病休期间拿的是病假工资,家里孩子多,经济非常拮据,北京的冬天又那么冷,母亲根本没钱同时置办二个人的御寒衣被。大姐为体谅母亲成全兄弟,又一次做出退让,忍痛舍弃北师大,改考上海华东师范大学。
我至今都记得1959年的那个夏天的早晨,我们弄堂里轰动了,邮递员送来了二封大学录取通知书,一个贫病交加的家庭竟有二个孩子同时考上全国重点大学,太了不起了!虽然那时我还没上学念书,但我也立下决心,要向大姐大哥学习。六年以后,当我怀揣录取通知书走进市东中学校门的时候,当老师们问及我已经毕业离校多年的大哥大姐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了自豪。
大姐是提前报到的,因为华师大了解了大姐在中学的表现,让大姐提前到校协助老师做新生入学工作。不幸的是,开学后新生体检复查,大姐被查出患了活动性肺结核,学校为保证其他学生的健康,让大姐休学一年,回家养病。记得那一天,午饭时我们很开心,因为父亲经过治疗康复了,明天就可恢复上班了。可晚饭还没做好,大姐哭红了双眼回家来了……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食品供应短缺,大姐虽然享有营养券待遇,可买营养品还得要钱呐,父亲刚刚恢复工作,家里还欠了不少债务,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没多余的钱给大姐补营养。一年过去了,大姐的病没有好转,惜才的华师大中文系主任恳请校方破例给大姐再延长一年休学期。又一年过去了,大姐的病还是没痊愈,系主任没辙了。那时候学生的高考成绩是保密的,临别时系主任悄悄地跟大姐说:太可惜了,你是我们这一届招收的学生中考分最高的啊!
大姐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又经过二年的休养,她终于康复了。经人介绍,大姐到浦东高桥的一所中学当了一名教师。
大姐在教师岗位干了整整31年,可谓桃李满天下。她长期担任高三毕业班的政治课老师,要说这政治课呀,概念性东西特别多,与其他学课相比真的很乏味,但大姐有她的一套教学方法,能让学生对政治课产生兴趣。有一年学生会考结束后,大姐回家看望父母亲,进门时一脸喜气,原来她的学生在会考中创造了奇迹。会考成绩按ABC打分,一般学校的政治会考成绩都是呈“橄榄型”的,极好与极差的不多,中间的占大多数。然而大姐的这一届学生是个“倒三角型”,绝大多数的同学都考了A,这在当时的川沙县教育系统还从未有过。
大姐当年没有读完大学,为了提高自己的教学水平,在校领导的支持下,大姐一边工作,一边到上海教育学院学习,经过几年的努力,大姐终于取得了大学文凭,被评定为一级教师,这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我的姐夫是大姐的同事,长期担任高三毕业班的数学老师,他们在工作中相识、相知、相爱,然而他们的婚姻却历尽坎坷。“文革”的风暴让他俩相互等待了整整十年,待风雨过后有情人终能成眷属的时候,恰逢国家恢复高考。为了不影响教学工作,他俩把婚事简办到不能再简,婚后还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我们俩都是带高三毕业班的,为不影响学生的前程,暂时不考虑生育孩子。”当时大姐已经38岁了,为了学生,为了他们钟爱的教育事业,他们耽误了自己,且无怨无悔……
三十多年前大姐夫妇合影
婚后没几年,大姐夫就因过度劳累罹患癌症,做了声带切除手术,对一个耕耘在三尺讲台的教师而言,失去声带就像士兵丢失了武器。那段日子,大姐过得很艰难,姐夫住在市区的医院里,与大姐约法三章,除了开刀那天,住院期间大姐不能请假陪护,不能耽误备课,不能抛下学生,一句话,就是不能影响教学工作!可大姐心里怎放得下?有一天下午大姐没有课程安排,她坐了几个小时的公交车,傍晚时分才赶到医院。姐夫见大姐违背约定竟然怒目相视,这是姐夫与大姐唯一的一次红脸,其实他们俩啊,相敬如宾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先进教师模范妻”,这是同事们送给他们的美誉。姐夫手术后休养了一段时间,他割舍不下他的学生,他想重返讲台。姐夫又去做了一次手术,通过食道搭桥,可发出简单且沙哑的声音,姐夫又回到了他的岗位上。1989年,姐夫被上海市人民政府授予“上海市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在这个身患癌症,失去声带,重返讲台的中学教师的身后,人们看到了一个同样对教育事业无私奉献的教师妻子。
清心的姐夫周国威
大姐与姐夫对学生尽心尽责,学生们对他俩也非常敬重,有一个“花家三兄弟”的故事让好多人人感动不已。大姐家做饭用的是燃气钢瓶,看到大姐和姐夫身体虚弱,钢瓶又重,学生们主动提出帮助换气瓶。花家三兄弟便是其中之一,老大毕业了老二接续,老二毕业了老三再上,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那年学校新盖的教师宿舍楼落成,大姐和姐夫搬新家,来了好多同学帮忙。男同学帮着搬家具,女同学忙着整理,看着他们与大姐姐夫那亦师亦友的亲热劲,让我既羡慕又感动。
大姐工作繁忙,不常回市区来,但她时刻把父母亲挂心上,每次回家都留意父母亲需要什么,下次回来就带什么。大姐是父母亲的开心果,文革初期,父母亲都受到了冲击,心情非常不好,但只要大姐一进门,家里的气氛立刻变样,父母亲的脸上会露出笑容,所以在那段日子里我总是盼望着大姐能多回家看看。学校分配新住房后,大姐每年暑假都要把父母亲接过去住上几周,让他们也享受一下有独立煤卫的新居生活。
大姐的一生中数次历经坎坷,最难的是在短短的一年半时间里痛失三位至亲。父母亲先后病逝实属无奈,而大姐夫在退休当月突发心脏病离世,是大姐万万没想到的,那时又快到高考了,为了不耽误学生,丧事一办完大姐就强忍悲痛上了讲台。
55岁那年,大姐终于从繁忙的教学工作中解脱出来,她退休了。弟妹们都住在市区,身边没有亲人,为了健身,也为了给自己寂寞的退休生活增添乐趣,大姐报名参加培训班,学习拉丁舞。那时我们都忙于自己的工作,见大姐能主动寻找快乐,也挺欣慰的。可是随着年岁的增大,身体的衰弱,疾病的缠绕,大姐的心情渐渐起了变化。4年前,一直照顾她的小弟突然病逝,大姐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尽管我一再宽慰大姐,跟她承诺我会接替弟弟照顾她,但大姐总是担忧,担忧自己,担忧我,不想让我这个身有残疾的妹妹为她过多操劳。
我做梦也没想到,大姐78年的人生之路会在那个雨夜戛然而止,大姐走得那么急,那么突然,在她最需要亲人的时候,我竟然没在她的身边,我没能完成母亲临终时的嘱托,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大姐去往天国与姐夫团聚了,我只愿大姐一路走好!
2016年深秋
来源:“伊犁锐角”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