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本色
明人陈子龙说过:宋词之所以比宋诗更优美,是因为宋人往往将最隐秘最奔放的情感放在词里去表达。这句话当然大致不错,不过王水照师在通过对苏轼同题材的诗和词进行对比之后,发现在这些相同题材的苏诗和苏词之中,基本上都是词比诗更谐婉,更流畅,更富有情韵。
结合这两个观点,我倒是觉得,在表情达意上,词本来就具备比诗更强大更丰富的体裁优势。因为词有着长短不齐的特征,如果运用得当,自发就可以形成一种曲折跳荡的节奏感:这就是词的本色。
因此,许多人把词的本色简单地理解为歌儿舞女,理解为婉约柔媚,理解为俗语艳情,其实并不完全正确。词最核心最当行的本色,应该是通过长短不齐的句式(偶尔也可以是整齐的句式,见下文举例),营造出一种流畅跳跃的节奏,同时在语言上令人感受到一种张力,一种独特的美感。
比如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为了与她一较高下,填了五十首词,和李的《醉花阴》混在一起,请一位朋友品赏。这位朋友读来读去,只认为“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最好。这就是词的本色当行,无论放到哪里,一读就能读出来,永远那么醒目。
就记忆所及,列举一些此种本色的句子: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李后主)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后主)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后主)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李冠或欧阳修或李后主)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
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晏几道)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隐括前人诗。)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陈与义)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范仲淹)
楼高莫近危楼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司马光)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王安石)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秦观)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张先)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自凝愁?(柳永)
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
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李清照)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欧阳修)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
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李后主)
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苏轼)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西洲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苏轼)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轼)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轼)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苏轼)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张元干)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张孝祥)
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辛弃疾)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辛弃疾)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辛弃疾)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辛弃疾)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陆游)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陆游)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陆游)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陆游)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刘克庄)
算事业、须由人做。(刘克庄)
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史达祖)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
以上随手略举一些,当然难免挂一漏万,欢迎读者补充。需要说明的是:
一:黄庭坚没选。自从陈师道说过:当代词手,惟秦七黄九。便有一些人将黄庭坚与秦观等人相提并论,认为黄是本色词手。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后世不少学者纷纷抗议陈师道的这种评论,认为不异于是将珷玞与美玉等价齐观,有的评论家干脆就说:老子与韩非不可同传。(《史记》将老子与韩非子放在同一卷,后人纷纷表示两人高下相差太大,不可相提并论。)的确,黄庭坚的词,要么用很多的方言俗语,令人难以索解(不过整体上透露出来的那种粗俗感还是能体会得到的);要么将男女情事写得很露骨很色情,(后人称为“山谷恶道”),在当时就有一位和尚劝他不可作此类小词,以免多造口孽,据说黄庭坚心悦诚服地表示赞同,但他似乎只是阳奉阴违,这种艳情乃至色情的小词,还是一首接一首地填制出来。近来把《山谷词校注》读过一遍,要找出一两句本色当行的词句,都很难。所以没选,因为实在是没得选。
二:周邦彦和姜夔没选。这是故意的,这两位词家,要找出上述本色当行的词句,还是可以的,比如周的“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只是少人行。”如:“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如:“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姜夔的比如:“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恐红萼无人作主。”又如:“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是我觉得,这两人的词都写得太雅了(开创了南宋雅词一派),不但在情思上,控制得很严格(所谓思无邪),尽力要表现出一种绝世独立的高雅(有些人将周邦彦与秦观相提并论,说两人都喜欢写艳情词,这其实也是天大的误会),就像一位大家闺秀,端庄有余,而活泼不足。历来的词学家都将周、姜看作是婉约词派的代表,看作是本色当行的词家,但是我却认为,正是因为他们有意地要将词雅化,在遣词造句上就不免过于拘谨,反而破坏了词的那种活泼流畅的最核心的本色。(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喜欢这两位词家的词。)
后记:晚上读《李璟李煜词校注》,读到“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触动久已存留在心的“本色论”,本来只是想简略地举几句此类本色词,发个朋友圈,但是打着打着,例子越举越多,干脆就发个公众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