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启丨难忘那时岁月(随笔)
臧克家曾在诗中深情地描绘过一匹《老马》:“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每次给学生讲解这首诗文时,一头骡子的形象便悄然浮现在我眼前。这头骡子曾经伴随我走过八年的岁月,在我的记忆中,骡子以及与骡子有关的人和事永驻我心灵深处,从未忘怀。
1980年,淮北地区农村开始实行土地承包,我们村先是把每个小队分成若干小组,原先小队的各种生产资料也随之作价分到小组。我家所在的小组六户人家分到三间牲口房,一头牛和一匹骡子,不久又买来一匹马。全组几十亩地就靠这三个大牲口来耕种,很是宝贵。照顾这些牲口一个人来不了,按照各家人口的多少,确定由我家出人和本家的老根叔在牲口房照顾这些牲口。当时我家人口虽多,但父亲教书带着我哥哥在离家几十里路的学校住校,不能天天回来,三个姐姐也都在上学,家里还有母亲带着我的小妹妹。于是照顾牲口的任务就落到十岁的我身上。
我每天要干这些活:帮老根叔铡各家送来的青草,因为干麦草由大人们一次性铡出许多放在一间柴草房中,而青草需要现铡。牲口房前有一口大水缸,喂牲口时要把干草青草混在一起在水缸中淘淘。淘过的草一则干净,二则便于牲口吃。但缸中的水要常换,不然牲口容易生病。我承担了这个任务。每天还要给牲口添一次草料,晚上要睡在牲口房和老根数一起看守,半夜还要给牲口们添一次草料,因为“马无夜草不肥”。不过我夜里睡得沉,这活多由老根叔干。
每天晚上饭后,我或者做完作业,或者和伙伴们玩一会便到牲口房睡觉了。当时我们村庄尚未通电,老根叔便在床铺旁的墙壁上挖了两个篮球大的洞,用来搁置照明的火柴、油灯。老根叔当时四十多岁,兄弟五人,排行老大,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有些文化。年轻时娶过媳妇,但没多久媳妇因为受了婆婆的气,上吊死了,也没有留下一个孩子。此后因各种原因,老根叔没有再娶,一直单身过着,所以让他代表兄弟几家来照顾牲口。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皖北农村实在没有什么娱乐生活,再加上我的村庄地处偏僻,一到晚上,家家关门合户,处处黑灯瞎火,也无处可去。老根叔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读书,他的床头枕头下总是压着一两本书,有杂志,更多的是长篇小说,有《岳飞传》《杨家将》《封神演义》《烈火金刚》《鼓书艺人》等等,我很好奇,问他从哪里搞来的这些书?老根叔说是从方圆七八个村庄里喜欢读书的人那里借的,他们之间约好互通有无,注意保护,及时归还。此时的我因为受做教师的父亲影响,也喜欢读书,却苦于平时很少书读。现在居然发现了这样一个读书渠道,内心大喜,有空去牲口房居然成了我的最爱,我的文学启蒙实际是在这座牲口房里完成的。
我少年时代最难忘的就是住牲口房的这段岁月,特别是在冬天,喂毕牲口,朝被窝一钻,靠枕头半躺着,在墙洞里的有些昏暗的油灯光下,我和老根叔各自读着自己喜欢的书,不想读了,就听老根叔讲述我们家族的往事。村庄的历史,老根叔出生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地主家庭,历经战乱和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各种运动,阅历丰富,满肚子的故事。他认为当时是他懂事以来过得最好的日子,没有战乱,没有阶级斗争,人们可以凭劳动吃饱饭。老根叔喜欢喝酒,有点酒量,以前穷,喝不起。而现在中午和晚上都要喝上二两,特别是在农忙季节,犁地打场之时,地头场边要放个酒瓶子的,累了就喝上两口。没有什么好的下酒菜,几块萝卜,几个辣椒甚至蒜瓣都可使他心满意足。他认为能过上这样的日子都是托邓爷的福,他坚持称邓小平为邓爷。还幼小的我能深深地感受到一个开始过上好日子的农民打心里对国家改革开放政策的拥护。老根叔告诫我要珍惜时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为我们整个家族争光。所以我通常先复习功课,再看看课外书。牲口在安静的吃草料,有时外面虽然寒风呼啸,牲口房内因为有几匹牲口的热气,老根叔絮絮的话语,温暖的被窝,加上紧紧吸引我的书本,我一点也不觉得寒冷,反而成为我生命中温暖的记忆。
对这几匹牲口,我印象颇深,老牛的忠厚、任劳任怨;枣红马的剽悍、桀骜都让我难忘。但最有特色的还数那匹骡子,它不到五岁,处于人的刚成年状态,浑身是劲,因为它全身都是灰色,我叫它灰灰。灰灰能干,相比不太好使唤的枣红马,大家更愿意使唤灰灰耕地,运庄稼,朝地里运大粪,以及有些出力的杂活都少不了它。等到1984年,土地被承包到户,我家分到那匹骡子,还是主要由我照看灰灰。
有时放学回家正赶上农忙,我也到地里帮忙,往往看到灰灰全身湿透,一副出了大力的样子,我摸摸它的耳朵,它朝我靠靠,昂起头打个响鼻,好像说:“主人,没事的,咱年轻,有的是力气!”母亲便让我回家拎桶水,带些精料犒劳一下灰灰。干活结束,我把灰灰身上的农具去掉,让它在地上打会滚,饮好水,再带回牲口房。老根叔和其他牲口都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所以晚上我需要单独照顾灰灰。灰灰半夜饿了,看我没有及时给它添草料,就用前蹄有节奏地敲击蹄下的石板,“啪、啪、啪……”直到我起来给它添好草料才满意地停下,顺便朝我哼哼两声,似乎在表示歉意和感谢。灰灰偶尔也给我们家惹些乱子,它有时好像在牲口房呆烦了,自己用嘴扯开系在槽头的缰绳,便出去在村子里外溜溜,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但不跑远,有时自己就回来了。不过它忍不住吃了别人的庄稼是要我家道歉的,还有,若骡子跑进别人家院子,当地风俗则视为不祥之兆,不仅要道歉,还一定要在别人院里燃放鞭炮驱邪,不放不行。我问过许多人,没有人能说清其中的道理。一切结束以后,母亲总要拍着灰灰的脖子絮絮地说它又捣乱了,再捣乱就要挨打了,却不舍得打它。我有时也骑到灰灰背上,它不反抗,漫步前行,就是遇到地上有它感兴趣的草叶树叶之类的便低头去吃,我若不注意,便一个跟头栽了下来。它没意识到是它的失误,反而扭头看看我,仿佛问我怎么了?无辜的眼神让我都不好意思责骂它。
就这样,灰灰伴随着我过了八年岁月,1988年我上高中去了,家里实在没有人手照顾它了,另外随着农村各方面的快速发展,开始大量使用农业机械种地,牲口的作用越来越小。终于,在当年的冬季的一天,我回到家中,习惯地问母亲要不要去喂灰灰。母亲有些伤感地说,已经把灰灰卖给了东边山区的一户人家,见不到了。走时给它喂了一顿好料,但愿灰灰到新家以后不会受罪。我听后久久没出声,又来到熟悉的牲口房,淘草缸、光滑的石槽、料桶、油灯、熏黑的墙洞,连我睡觉的床都在,只是不见了灰灰。与灰灰同时消失的,还有我的少年时光。不过我从灰灰身上学到的勤劳、善良、忍耐、埋头苦干等品质伴随了我以后的人生。
岁月无声,时光流逝,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已居住城里多年,父母已逝,老家早已被拆迁,变成了经济开发区。原来的一切荡然无存。不知怎的,有时梦中就回到了老家,老根叔、灰灰、牲口房就出现在我眼前。醒来后我怅然不已,心中便弥漫起无边的乡愁。那人、那牲口、那经过的岁月永远占据我的心头,让我无法忘怀。
作者简介:
朱良启,男,现年47岁,毕业于安师大中文本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现任教于烈山区淮北七中。淮北市作协会员,烈山区作协常务理事。《行参菩提》新媒体十大金牌作家。2014年开始散文随笔写作。先后有二十多篇作品在省市区获奖。在省市报刊、网络媒体发表文章一百五十余篇,三十万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