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丨小电影的橙色记忆
在我的记忆中,电视不叫电视,叫“小电影”。说起“小电影”,那还是父亲去城里换大米回来以后告诉我的。
听父亲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村里挖了几条河,引来了黄河水,盐碱地里种出了水稻,产出了大米,而且黄河水滋润出的大米,晶莹剔透,洁白如玉,煮出的米饭,香气四溢,吃起来香味沁鼻。甚至,一家煮饭,全村闻香。但是,父亲那一代,不吃好粮食儿,硬是把大米送进城里,换些玉米面回来,以至于让“换大米”成了一种特殊职业的象征。
一次,父亲从城里回来,激动的脸上,难掩菜色的神秘与惊奇,他告诉母亲、告诉我说:俺在人家家里看了一场“小电影”!看过几场露天电影的母亲,怎么也想象不出那电影是如何放映的。父亲说:那“小电影”比戏匣子大不了多少,里面的小人儿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少。他连说带比划的介绍,母亲似乎懵懂地明白了一点儿,而我则把“小电影”与电灯联系在一起,拓宽出我想象的空间,以至于让我傻傻地凝望灯泡,想象了好几年。
“小电影”与电灯泡的揉合,是在1976年的初秋,那天下午,我正在野地里割猪草,村里的高音喇叭忽然沉重起来,而且沉重得天要塌下来一般,吓得我丢下镰刀,胆战心惊地跑回了家,一连几天,不敢出门。
这天,父亲从外面回来,悄悄地告诉母亲说:大队买来了“小电影”,安放在小学的一间大教室里,下午轮到咱队里去看了,你带孩子们去看看吧。母亲问:小电影能白天看?父亲咧了咧嘴,想笑,却把嘴角拉下,说:去看看就知道了。对了,带上孩子!
吃过午饭,我随母亲早早来到村东头的小学。一进校门,就见不大的操场上,已经排起好几列长队。与以往不同的是,无论男女,也无论老幼,没有一个说话的,一个个俯首低头,鸦雀无声,就连我们这群“活猴子”,也没有了往日的顽皮,怯怯地牵着大人的手,挤在队伍中。我随母亲进了那间教室,见墙上没有扯起的幕布,只要一只“大厢子”架在两张课桌上。“厢子”的一头,嵌着一个方形的玻璃屏,灰白色的小人儿,在玻璃屏上动来动去,也如“厢子”前端坐的人们一样悲伤。我不记得当时,如大人一样悲伤,只记得我在哭天喊地的缝隙中,一会儿瞅瞅“小电影”,一会儿瞅瞅梁头上的电灯泡,比较发现,“小电影”与看过的电影迥然不同,与电灯泡更是大庭相径,傻傻地迸出了“十万个为什么”。
过了几天,学校又开学了。开学的那天,来了四个背枪的民兵,拉来了一辆地排车。他们在地排车上铺上几床破被子,又小心地把“小电影”抬到车上,然后全副武装,把“小电影”护送到大队部。从那以后,除了争秋,除了夺麦,只要天不刮大风、天不小下小雨,大队部的门前,总能聚来大半村的男男女女。而公社放映队的“蹦蹦车”就没来过。那时,我家离大队部不远,就隔了两条胡同,可我却一次也没看过。这倒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自觉”。因为“小电影”拉到大队部的当天,村里的高音喇叭在放过几遍“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之后,吆喝了一条通知,大意是大队部的门前演“小电影”,欢迎贫下中农前来观看。我家不是贫下中农,属于不受欢迎的人,听到通知以后,我先把“大喇叭”骂了一通。还不解气,又骂了八辈子祖宗,至于谁的祖宗,我现在是记不清了。总之,我是骂祖宗,而且还是八辈子的。
八十年代初,村里出了个“万元户”,公社奖给他一台“小电影”。这台“小电影”,比村里的那台体积小,屏幕大,图像也清晰。开始那几天,他家俨然成了露天放演场,来看新鲜的人挤满了院子,甚至墙头上也坐满了人。幸好,他家没有对看“电影”的人不加限制,谁去看都行,我也就不自觉地蹭进他家,挤在墙角旮旯里看了几场黑白色的《霍元甲》。从那开始,我知道了“小电影”不叫“小电影”,而是叫电视,与电灯泡有关,似乎也无关。
不过,电灯也好,“小电影”也罢,都要用电。用电就得交钱。“万元户”说,这半年俺家半年交的电费,够买一只羊羔的。于是,再去他家看电视,每人要交一毛钱。他说:一毛钱也不是让你白交,俺还给你烧水喝哩。没几天,大队部的“小电影”,搬到了村支书家。至于是不是民兵帮着搬的,我就不知道了,所知道的是,书记的婆娘也给看电视的人烧水喝了……
(本文发表于《雪莲》2015年第二期)
作 者 简 介
郭光明,男,山东济南人,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协全委会委员、济南市历城区作协副主席。著有《心灵隽语》、《一窖浓郁的陈年美酒》、《郭光明散文选》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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