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新丨不作死就不会死(小说)
头发长了,刺挠人,就想出去理理发。
小城市,理发店还是不少的,都在县城边沿小街闭巷,开店的图的是房租便宜。
我找了一家名字叫一剪梅的理发店理发。一来是感觉这个女的很朴素,脸上没有抹面瓢一样的脂粉,也没有烈焰红唇,二来价格也合适,连焗油带洗理才20块钱。
理发媳妇看来是县城周边小镇上人,有个十来岁的孩子,正放暑假,他在里边卧室里打游戏,机枪射击声响个不停,不时传来被击毙敌方的惨叫声。
理发媳妇先是拿来电推子,开始给我理发。电推子嗞嗞响着,我的头发渣子不断从推子头上滑落下来。镜子里,我偶尔瞥一眼理发媳妇,她正在专心致志理发,模样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理完发,她问,焗油不?她是看我两鬓夹杂的白发,肯定是要染的。嗯,我点了头。理发媳妇就去把焗油膏挤到一个小容器里搅拌一下,然后,仔细地慢慢地给我焗油。
这时,门外响起摩托车的声音,走进一个约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骑车男的说,我先过去找人了。就突突走了。
来城了,理发店媳妇问了一声。
奥,娃子上高中了,快开学了,我两口子先来瞅瞅今年咋收费哩。考试成绩不好,学校没有录取,要掏高价,托熟人活动活动少掏俩啥样。中年妇女坐下说,我这头发在咱街上叫小凤拾掇几回都不行,还是得叫你拾掇,她手艺不中。
你先坐着等下,嫂子。理发店媳妇边给我头发焗油边说。
前夜黑的,咱街上动下人命了,你不知道吧。被叫做嫂子的妇女一屁股坐下就说。
不知道呀,谁出啥事啦,我在城一天忙到晚上,十一点才关门,消息闭塞。理发女子说。
中年妇女说,长发把邓大民戳死啦。
理发媳妇问,因为啥呀,多大仇气?
中年妇女说,为啥,为个鸡毛蒜皮小事。镇东街开矿发家的邓大民你还不知道,是个能死鬼,与隔壁开卖肉铺的刘长发的邻居,你见过吧,长发这个人还差不多,人很实在,没有多少话,是个焖杵子。媳妇生了两个女子,独门独户,这个邓大民你知道,早些年在南山开辉锑矿发俩财,修的高门大厦,因为楼层遮住长发家房子的阳光,长发还因为啥采光权把邓大民告到县法院。人家老邓有钱,和法院法官吃吃喝喝,擩擩送送,最后法院驳回长发的呈子,俩家这才结下梁子成冤家了。
理发媳妇听了不忿,说,听老年人说,旧社会城隍庙巷子口有个李大个,实际不到四尺高,是个写状子高手,他写的状子,没有几句,但句句啃在要害处,乡下人进城打官司,专门找他写呈子,一递上去,县官一看状子,就告准了。小孩子时候,大人来城还引我去看过李大个,不过他已经不写呈子了,开个卖糖果的小铺子。给他一毛钱,一手给抓三颗糖。
中年妇女说,那也要碰见清官,碰见爱吃黑的狗官,你就是找鲁迅来写状子,他们也照样判你输官司。
这时候,理发媳妇已经把我的头发都焗了一遍油,她把用于给头发焗油蒸汽加温的设备打开,让我坐到蒸汽机罩下面,开始加温。她说,看着墙上的表,得半个小时哦。又对中年妇女说,嫂子,你往镜子跟前坐。你要栗色还是?
中年妇女说,还是头上这色吧。她的头上,还有半截栗色头发,发根的半截,也夹杂有零星的白发。理发媳妇在操作台前搅拌焗油液体。
我看她们岔开话题,心里急于知道下文,就搭腔问道,还是说说老邓咋死吧,你们是哪里人?
中年妇女说,我?我和小兰都是龙驹寨人,离城四十里。我是她邻居嫂子,不是亲嫂子。
我说,远亲不如对门,邻居好呀,不是你还不来拾掇头发哩。
中年妇女说,我来这里拾掇头发是占我妹子便宜哩,给她钱她老不要,弄得我都不好意思来了。叫别人拾掇,手艺都不中,焗油烫发把头发都胶到一起撕不开了。
理发媳妇一边给她焗油一边说,你咋把说的恁好类,我老娘在家你老给照看,经常给端吃端喝,我都过意不去,拾掇个头发,举手之劳,还敢收你钱?
我说,还是说说你们寨子里的人命案吧?
中年妇女说,嗨,小娃没娘,说起话长。这老邓有钱人说话就是噎人,与卖肉的长发一来二去,就有了心病,老邓总夸海口,你看看,咱这光景,要钱有钱,一两千万万呢,人老几辈都花不完。要人有人,一个儿子俩女婿,还有个副县长亲家,这是油和面光景呀,就这还有人想和我打官司,他能打过我吗?其实,听人说,打个干亲家,也不是啥真副县长,是个党组成员,副县级是真的,副县长吗,也就是喊喊而已。
这几天,农村人都忙呀,忙啥哩?打核桃,瓣烟叶,炕烟叶,长发把肉铺都关了,门上留了手机号码,万一有人要肉,打个电话就回去了。前天一天,长发都在串烟叶炕烟叶,好几夜都没有睡个囫囵觉了,才把几炕烟叶炕完。吃了晚饭早早就睡了。
但老邓这边院子又是麻将摊,又是喝酒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老邓一家人不缺钱,五六亩地没有种烟,一年只种一料玉谷。老邓说,只要不荒就行,地荒了老造孽,人骂哩。种麦嫌太费事。
这一天,亲家来乡下消遣,老邓支应了一天。亲家好打牌,小赌一把。老邓不会打麻将,就把村里几个赌棍叫来和亲家玩,暗地里给几个牌友说,我亲家是县长,你们几个不准打贯胡赢他,要骨骨气气来,输赢都高兴。几个赌棍说,我们哪敢日捣胡县长?那天我们叫局子抓了,还指望他说情呢。
胡县长还带个干亲家,也来老邓家耍耍,是市里高人,此人不爱玩牌,专爱喝酒。老邓就又从寨子里找几个喝家,自己和儿子也夹杂在酒场里,喝了起来。
酒是好酒,是从胡县长的小车后备箱里搬出来一件,是啥四川啥厂出的名酒,一看包装就金碧辉煌。喝家中有懂得的,让年轻人用手机扫描一下,看一瓶多少钱。一个娃子拿出苹果6手机扫了一下,惊叫起来,好家伙,一瓶三四百。喝家们个个眉飞色舞,说,县长还能拿瞎瞎酒?有的连忙奉承老邓,跟上邓哥沾光啦,傍上口福了。
院子葡萄架下,酒场拉开,凉菜荤素搭配,摆了满满一桌子。老邓满面油光,与大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拉呱开了。
胡县长在屋里的自动麻将桌也不消停,你推我胡,不亦乐乎,但摊子很安静。
慢慢地,院子里的酒场就没有那么文明了。毕竟寨子也算乡下,一阵辣酒下肚,大家话就稠起来,几个喝家又的满脸通红,嫌翻牌喝酒太慢,要划拳猜枚;又的干脆脱了衫子,光着膀子,说要换大杯。还又的反对,说好酒下口利,但酒劲大,犯上来不得了。还有一个喝家把鞋脱了,光脚就到椅子上,抠脚指头。老邓呵斥了几回,他放下脚。时间长忘了,又疙就上去了。
市里亲家是个酒场高人,见过各种乡下酒场,都见怪不怪。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多,胡县长打了个平胡,也乏了,要走。老邓老婆给做了一桌热菜,上了主食,打麻将的都吃饱了,酒场人却叫不到餐厅。
老胡说,不吃去求,酒都灌饱了。
老胡喊酒场亲家走,自己开的车。亲家喝了不少,抬腿要走,寨子几个喝家嚷嚷着要胡县长喝几杯。胡说,我开车不敢喝酒,喝酒交警逮住坐监。喝家说,啥交警,他们见你车敬礼都来不及,还敢弄县长事?
老胡说,酒我一杯都不沾,不是怕交警,是见命亲。说罢,就到大门外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
你蒸好了,让嫂子去蒸蒸,我给你洗头。理发媳妇给嫂子已经焗好油,让我躺在洗头的床上,头放在水池上。那个嫂子把头放进蒸笼,不用我催,就又开始讲述了。
我发现,她的叙述,娓娓道来,有条不紊,伏笔埋藏的很深,特别吊人胃口,是个不简单的故事演说家。
乡下人喝酒,能嚷嚷,几个酒疯子见胡县长不喝他们的敬酒,说话就不好听了。傻鸡巴县长,烧的不轻,看不起咱乡下人。打干亲,操脏心,哄小娃,日大人。
老邓见这几个酒疯子骂骂咧咧,就说,你们这伙怂眼,好酒好菜吃上,还骂我亲戚。真他妈不是东西,都给我滚,快滚!
小邓见父亲开骂,就攥紧拳头,连推带搡,把这几个酒马虎送出门外。这几个喝家站到大路上就撒尿,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胡县长,说他算个求,邓老板就知道舔他屁眼,鸡巴也不顶。还不是看上他有俩钱?
老邓冲着酒劲,就要上前打几个酒马虎,酒马虎们作鸟兽散啦。
客走主安,老邓本该回家休息,但一时酒劲上来,站在院子骂开了。骂了几个酒马虎,又骂开长发了。说他自不量力,还敢跟他打官司,日捣他还给法院“板”了一万多块钱,官司虽然赢了,可是花了冤枉钱,心疼呢。越想越生气,就叫骂起来。徐长发,我日你先人,我房子高遮住你鸡巴了?你去法院告我,你咋不告赢呢,你个杀猪卖肉的,你敢和我打官司?
已经是深夜了,迷迷糊糊,徐长发听外面有人骂他。他一激灵,就翻身坐起来。
徐长发独自住在二楼,站在阳台上问,邓大民,你骂谁?
老邓见徐长发突然出来接腔了,骂声更高了。我就是骂你哩,你能把我求咬了?有种你下来,你下来试试。
徐长发说,你喝三盅猫尿半夜三更号丧来?谁惹你啦你发狂骂人,真他们不是人造的。
老邓说,你才不是人造的,我后悔当时没有把你射到墙上。
小邓也接腔了,徐长发,你个老怂,有种你下来。你连个娃子都没有,你还吱哇个啥?
徐长发说,下来就下来,你把我吃了不成?
徐长发赤手空拳,刚迈进老邓大门,就被爷儿俩撂翻在地,老邓骑到徐长发身上又踢又打,小邓则在徐长发脸上打了几拳。
徐长发觉得嘴一麻,门牙被打掉两颗,嘴里咸咸的涌出鲜血。俗话说,好汉难敌四只手,挨了一顿饱打。
一会光景,邓家爷俩打乏了,一松手,徐长发挣脱起来,跑回肉铺了。
邻居有人拉开灯爬在窗台看动静,路灯光下,老邓爷俩还在半醉半醒状态,仍旧骂骂咧咧不肯回大门去。
忽然,徐长发从暗地里一下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一刀捅进老邓的心口,极其锋利的刀具,戳进去像扎进豆腐的感觉。徐长发还把刀把又转了一圈,猛地抽出来。血溅了他一身。
我有种吧,邓大民。徐长发狠狠地对父子俩说。
一看徐长发拿刀,小邓撒开腿就跑,徐长发紧撵几步,没有追上,他连刀扔了过去,扎伤了小邓胳膊。小邓顾不上疼痛,拐进一条巷子,从寨子墙上跳下去跑了。
邓大民当场不行了,邓老婆发现后,从后腰抱住老邓,大喊大叫快救人!
这个时候,徐长发有些后悔,他有些手足无措,忙用手机拨打120,叫救护车。他知道,人肯定不行了,他是杀猪的,知道他刺进去的地方是要命地方。
他转身离开现场,回到家里,妻子住在一楼,已经起来,两个女儿在省会读书。老婆看
他脸色苍白,浑身是血,走进门来,吓了一跳。
我把老邓杀了。徐长发给老婆说。
老婆立马哭了,说咋办呀,你咋扒这么大个豁子?赶紧给女儿打电话。
徐长发说,不要打,把她们吓坏了不好。我得赶紧自首去。
老婆说,你跑吧,进去就出不来了。
徐长发一边打110报警,一边流着泪说,一命顶一命,也不吃啥亏。可恨的是我们和老邓家都是好好的光景,就让老邓这个能死鬼害了两家人。不作死不会死,他要作死谁都挡不住。下辈子不和这号人作邻居了,寻个好人家作邻居。
正说着,门外先是响起120警报声,徐长发站到院里听,乡卫生院医生说,没有救了,刀从心口扎进去,当场就咽气啦。邓老婆死活还要大家帮忙把人往救护车上台,并磕头作揖让医生救人。外面邻居噪杂声嚷成一片。忽然,有人喊,徐长发跑了吧,赶紧去寻凶手。
我没有跑,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过来。徐长发换了血衣,背着妻子给自己备好铺盖卷,站到路边。
村里一个老者骂道,长发,你娃子心也太狠了,老邓有一万个不是,你也不能像杀猪一样一刀戳死他。
徐长发说,我忍了,但实在忍无可忍也。现在,我才知道,忍字头上一把刀。
正说着,公路上警车的警报器响起来了。呜呜,呜呜呜呜,大家异口同声说,来了来了。
好了,你起来吹风吧。理发媳妇突然说,我连忙起身,心里酸酸的,眼窝子还热辣辣的。为这个不幸的徐长发,也为不幸遇难的老邓感到一丝丝惋惜。
走出一剪梅发屋,秋阳依然灿烂。告别这两个寨子里的妇女,我突然联想起不作死就不会死这条网络流行语,全句为“不作死就不会死,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意为没事找事,结果倒霉,目前广泛流行于各大社区、论坛甚至主流媒体。
作 者 简 介
李长新,汉族,生于1963年9月10日(农历7月23日),河南省卢氏县木桐乡河口街村四明山人。2003年7月取得国家新闻出版署新闻资质,长期在中央驻地方媒体从事新闻采编。2012年出版散文专集《豫西风情录》,2015年下半年加入河南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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