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李叔同传(弘一大师)
(李叔同在日本合影 右二)
李叔同,弘一法师也,光绪六年(1880年)生于天津,家巨富。父李世珍,同治四年进士,官吏部主事,后挂冠,从父事商贾,大富。
李氏好佛,叔同生日,有喜鹊衔松枝递于产房,皆以为佛瑞,甚奇之。松枝遂如宝玉,叔同终身携之不离。
幼则好读书,经史诸子皆涉,性灵慧,十五岁读《左氏春秋》、《汉书》,见古来英雄帝王皆化泡影,遂感而为句:“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不甚好经世之学,独爱梨园。彼时有戏院曰“天仙园”,中有女伶杨翠喜,唱腔婉转如莺,叔同尤好之,每夕必至。
戏散,叔同则执灯盏相送,于途授戏技身态,杨氏得之,唱功大进。后杨氏老大嫁为商人妇,杳矣。
当时年少儿女,携灯夜行,云在柳梢,寂巷无人,目触神交,只在想象也。
十六岁,入辅仁书院,十八岁,娶俞氏,茶商女也。家况优渥,朝夕鼓瑟谱曲而已。因慕康梁,自篆章曰:“南海康梁是吾师”。无何,康梁败,六君子死,乃携眷避淞沪法租界。然富贵如旧,往来皆名流。
光绪三十三年,东京有高台,台上有话剧,曰“茶花女”。其为茶花女者,秋波流采,哀怨婉转,闻音断肠,此法兰西小仲马之茶花女也。
或问:“此剧谁为之者也?”
识者曰:“春柳社为之。”
问:“为茶花女者谁?”
识者曰:“中华男子息霜也”。
“息霜者何人?”
“李哀也”。
“李哀者何人?”
“李叔同也”。
是岁之“茶花女”,实中国话剧之始也。
叔同时在东京,修丹青,矢力话剧音乐美术,多为今日艺术之肇造始祖。
某夕,画于室,忽有一影过,若飞叶之美,雪花之盈,叔同步之于外,见一东瀛女子,有惊鸿游龙之美,遂问其姓字,或曰雪子也。
叔同清奇,若岩上孤松,云中高鸿,雪子见之倾心。叔同问:“彼姝之美,可为我画模乎?”
雪子俯首,良久,笑曰:“然”。
后数日,有一图,图中美人坦乳,微醺半睡,懒坐榻前,或曰:“图中佳人,雪子也”。
后遂随之淞沪,为置一室。
有好友曰许幻园,同为“天涯五友”。幻园尝富贵,以广厦延叔同居。后富贵散,落魄一身,叩叔同门,曰:“吾家业云散,今别去”。
叔同大惊,问:“君此去何处?”
幻园曰:“但从此去,君莫复问。”
乃转身去,不复回首。
时雪落上海,寒鸦静肃,路人清冷,街灯黯淡,叔同见之悲戚,谓雪子曰:“雪卿为我鼓瑟,我当有词”。
遂以德人之曲相谱,书一词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雪子拨弦,叔同和之,泣下,闻者莫不感伤,遂兴行天下。
后数十年,弟子丰子恺忽闻此曲,悲不自胜,摇首低泣,当年青春弟子,今已白发,曰:“止哉,止哉,吾不忍闻”。
叔同本好佛,少年时每以床毡为袈裟,诵经坐禅,俨然一僧。既历世事多,人物凋零,且以为诗词歌赋风流之事,不足以登高境,遂有绝尘意。
戊午岁(1916年),雪子居上海,七月一日,忽得夫君一书,书曰:“吾已于杭州剃度,法名弘一,汝不可以私情念我”。
雪子奉书,朝夕泣,好友杨白民不忍,遂同行之杭州,见叔同。
此时叔同,青丝落尽,僧袍木鱼,意不在雪子,唯赠一怀表,曰:“卿可返东瀛,手有一技,但不至于饥寒”。
俄而,弘一泛舟去,绝无顾盼。
九月,受戒于灵隐寺。
又六年,发妻殁于天津。
余生多往来佛寺,讲经解律,以苦修闻于丛林,起居清苦,多有著述。与弟子丰子恺、李圆净编“护生画集”。刘质平、夏丏尊、丰子恺、经亨颐等筑精舍“晚晴山房”,以奉法师。
某岁居一寺,有庖厨闻其为高僧大德,意其囊中多宝物,窃观之,不过一钵一衣,经书而已,大失所期,曰:“高僧贫如此乎”,弘一笑曰:“此正所以为僧也”。
抗战起,法师行迹多在闽,有教师辈访法师,曰:“传道受业者多贫,今欲改操易行”,弘一曰:“为苍生育才,天地第一大事,诸君可暂忍贫,后必有福”。
壬午岁(1942年),居开元寺。
深秋,枯坐玉兰树下,万古深寂,忽花树簌簌。
仰观,树上有童子,摘花。
弘一笑问曰:“花草何辜,采摘何暴。
童子曰:“我摘我花,尔坐尔禅,何预尔事”。
弘一大笑,问:“可报姓名乎”。
童子亦笑:“吾黄永玉也,湖南凤凰人”。遂自枝投于地。
弘一延之入禅房,言丹青书法久矣,案上有夏丏尊、丰子恺书,童子大惊,曰:“老和尚亦识丰子恺诸公乎?”
弘一曰:“皆吾之弟子”。
童子再惊,曰:“师乃填词长亭外者乎?今既逢,当索字”。
弘一曰:“可,四日后可来取字”。
后四日,永玉复至,问老僧所在,答曰:“老僧死矣,有字赠汝”。
字在案上,曰:“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
永玉得字大哭,见向之老僧者,侧如卧佛状,问之已不语,然眉目间又有意焉。
嗟乎,弘一大师于壬午岁10月13夜圆寂,年六十二。前此一日,手书“悲欣交集”,圆寂之夕,谓弟子曰:“吾是夜或流泪,非流连人世也,乃为我生众生罪过悲悔”。
弘一虽殁,然余韵在世,不绝。
太史刘曰:
何谓人物也,未必帝王将相富贵功名,乃为人能定,毫无苟且。
若弘一大师者,风流则有风流状,文学则有文学状,僧人则有僧人状,不肯一丝苟且,呜呼,若有人者,做文学则有商贾状,做大师则有小人状,口说情怀,胸怀苟且,逢低处则傲然,逢高处则奴颜,何得为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