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保民丨高山景行忆二舅(一)
“高上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司马迁
今天是清明节。
二舅在盘腿打坐中圆寂已过了四百六十四个昼夜。
在惨痛与悲伤中,我不想过多提及二舅。那样与人与已都没有益处。对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生活要继续,还要尽可能地活得健康、快乐。
四百六十四个昼夜,我的心情逐渐地平复。今天风和日丽,天地清明,中午到二舅坟前祭拜、长跪不起,心中默然上一炷香。我忽然感到,我可以、也应该多少写一点文字,来表述一下对二舅的景仰和追思了。四百六十四个昼夜,我一直在想:人们为什么要造神?人类为什么会有宗教?因为总有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总有些问题,我们迷茫不解。我们只能叩问苍天,只能在苦思冥想中,祈求有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上帝,来主宰我们脆弱的、无处安放的灵魂;来护佑我们动荡的,难以预测的生活和命运。有了宗教,有了信仰,我们的生命就有了依靠;我们的生活就有了行为的准则和底线。我们的灵魂在我们死后(假如依然存在)就有了去处和归宿。正是宗教与信仰,使人类与其他动物拉大了距离,划清了界线。
什么是堕落?堕落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只遵从自身的欲求,只相信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从而自觉不自觉地向低等生物回归。
我们生活在经济逐渐全球化的时代里,一切都被不同程度地市场化,商品化。人世间弥漫着过多的重金属的气息,阻碍着人们的呼吸,遮蔽着人们的视野。真正有信仰的人,能够活得超脱,独立、庄严,高尚的人,越来越少了。从人的定义本身来说,合格的人越来越少了。
二舅是我近距离接触的,唯一一位真正有宗教信仰的人。
二舅姓焦,名瑞生。农历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二舅出生在河南省扶沟县练寺乡焦花园村的一个贫苦的农民之家。他童年的记忆里是缺吃少穿,茅草屋经常漏雨。村东头是一条被称为贾鲁河的滔滔大河,脚下是一片黄沙。大人们经常告诉他,一九三八年黄河花园口决堤,家被埋在了一丈多深的地下。整个村子里没有富人;没有一处完整的宅院;没有一棵像样的树木。人们在这片新沙滩上艰难地重建家园。更糟糕的是:二舅五岁左右,他的父亲,全家唯一的劳动力,患上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全身肌肉迅速消瘦,脊柱及四肢关节变形,卧床不能走动;年迈的奶奶焦急地哭瞎了眼情;大姐在逃荒(躲避黄水)时到了陕西黄龙山,患上了“柳拐”,几成废人;哥哥年幼,孱弱多病。母亲只得长年把佛菩萨供奉案头,早晚跪拜,用被裹得大约剩余十公分长的小脚奔跑内外。一一好在合作社了,虽然饥饿,一家人有幸活了下来。并且,二舅后来有幸读过四年小学。二舅十四岁的时候,正式成为公社社员,开始挣工分养家糊口。因缺少做饭烧火用的柴草,还有烧砖用的燃料,二舅从十五岁开始,每年都要用架子车到二百里外的禹县上山拉煤。每次拉一千多斤。少则一年一趟,多则一年很多趟。十八岁,二舅被全村社员推选为生产队长,带领全村人“改天换地”。为了自己,也为了全村父老乡亲,二舅拼命地与贫困作斗争。所有农活,犁耙耕种,收割打场,二舅的技术堪称一流。打坯烧砖盖房,二舅干起活来不分昼夜。木工、铁匠、电工,村里所有技术活,二舅一看就懂,一学就会。到了一千九百九十五年,经过了长期的艰苦奋斗,经过了由生产队大集体到分田到户,二舅终于建立起了自己堂堂正正的殷实的家。他儿女双全,妻子勤劳能干。他的责任田种得比别人家好,他的蔬菜大棚有着超出别人家几倍的收益,他的砖瓦房也颇遭村里人羡慕。只是这时,出了点意外。
二舅不知道是读了什么书,还是受了什么精神方面的刺激,他的思维开始明显有些与众不同了。本来,在平时生活中,他常常会有一些新奇的想法,还有一个极不合群的怪癖:对文字极其痴迷,嗜书如命。再苦再累的日子,似乎都没有影响到他自发地读书学习的热情。哪怕在田间地头捡到一张带文字的破纸片,他一定会从头到尾读一遍,并在字缝里写下自己的感悟和心得。这些大家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听信、赞赏、崇拜他。
但这一次他太离谱,说了一些让人难以置信和理解的话语,让大家明显察觉出他病了。
没过多久,他在病中导致家中失火,烧毁了所有书籍、一家人所有的物质财产,包括房屋。他几十年的心血和汗水在短时间内变成了一堆灰烬。他从烈火中逃出,全身颤抖着东躲西藏,寻寻觅觅。
没有人知道他逃避什么,寻觅什么。
二舅家中失火之后,赤裸着上半身,被送到我在县城北关开设的小医院里。我很快发现他精神亢奋,肢体震颤,多汗。联想到几年前我在郑州西郊153中心医院进修学习期间,二舅因心慌、胸闷曾找我看过病,检查后发现有甲状腺功能亢进,心房纤颤。我怀疑二舅还是甲状腺方面的问题。我查了相关资料,感觉二舅的症状比较符合甲亢性精神病。因不放心诊断的可靠性,我陪二舅到河南医学院一附院请专家会诊,专家们对我的诊断没有提出异议,因此就用了一些相关的药物。作为医生,我知道对于精神方面的问题,仅仅依靠药物治疗是远远不够的。我知道我必须把他当作一个正常人对待和交流。当时他的感知里不时夹杂一些幻觉,他的想像力极丰富,他在病中的表述能力依然强健。无论是他的理想,他的愿望,还是他眼前的幻象,他都能袒露无余,展示得活灵活现。我和二舅同吃同住了将近两个月。一有空闲,我便和他不停地交谈。我逐渐感受到了一颗不安的、躁动的,伟大的灵魂,倍增了我对他的亲近和崇敬之情。我开始理解了他的过去和现状,也开始想像他的未来。
我没有健忘。他对自己失去的财产完全无动于衷,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似乎更能使他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他的灵魂深处是那么的柔软。他见不得贫困和苦难,总想要伸出援助之手;而贫困和苦难总是那么普遍,几乎无处不在。他对自己极刻薄,极隐忍,以至于为了节俭,忍饥挨饿。而对于急需帮助的人,他却极大方,不惜倾其所有。有时候,他甚至会做一些挖肉补疮的事情。例如,有一次给我盖房子,因定做的木制窗子迟迟不到位,影响了工程进度,二舅硬是回家把自己屋子上的窗子坼卸下来,安装到我的房子上。我能理解,做他的妻子是困难的,做他的子女也是不易的。一个富翁搞点慈善事业,也许动不了什么筋骨,而一个算不上富裕的人,经常忍不住慷慨解囊,救苦救难,不免会伤些元气。重要的是:这让他的亲人们如何理解,怎么接受?即使阻止他给予物质和金钱的帮助,但他有的是勤劳和智慧。时时处处,他都在不停地苦干加巧干。种地,盖房子,修修补补,帮了这家帮那家,不计工时,不要报酬。试问:哪个亲友没有接受过他的帮助?哪个村民没有感受到他的恩惠?他也常常是一个出力不讨好的人。越是他亲近,他看重的人,他的期望值就越高。他有时很不客气,忍不住要提出批评,指手画脚。他希望他的亲人们都能像他一样勤劳刻苦、乐善好施,超凡脱俗。因此,不被亲人们理解也几乎成为常态。
不仅如此,不止于救苦救难。他对世态人情清楚明白,对周围人们的狭隘自私了如指掌。他想要改变这一切。他想要找到对人们有影响力,并能为人们所接受的方法。种种念头,在他思绪里昼夜打架。他简直要疯了,他已经疯了。
作者简介:
侯保民,男,河南省扶沟县人,60后。周口市第五人民医院主任医师,副院长,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