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芳丨大伯的泡菜岁月
大伯的葬礼,和别人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多了几样东西:一大包叶子烟、一根尺把长的烟杆、一坛泡菜。这些东西,是伯母早就备好的,说是大伯喜欢,就带走吧。
大伯入土那天,伯母没去。端公说,属猴的人必须回避。伯母一早起床就一直坐着,不吃不喝,一动不动。背后大婶婶、大姑妈、二舅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眼光却时不时落到伯母身上。中午时分,随着一声吆喝——起,大伯便被抬起来了。伯母这才发疯一般扑向棺材,哭得惊天动地,不让走。抬棺材的四个人都有点懵,一时不知所措。端公说,走吧,慢一点。二舅妈从背后抱住伯母,伯母跌坐在地上。
当年,伯母结婚时,嫁妆本来就少,一个泡菜坛子放在上面,坛口一块红布封着,显得格外扎眼。这是个土陶坛子,皮球大小,一个人可以轻松地抱起来,土黄色的坛身盘有吞云吐雾的龙。新婚里,伯母每天夹出一些泡菜下饭。后来大伯说,那些日子天天吃泡菜,怎么也吃不够。回地质队的时候,大伯带走了泡菜坛子。
实际上,伯母家里有很多泡菜坛子,都是土陶的,都很大。泡菜种类也不少,红辣椒、生姜、洋姜、时令蔬菜,一坛一个品种。而我特别爱吃的是泡洋姜,脆酸辣咸香,那味道,想起就馋人。我参加工作那阵,曾经跟伯母学做泡菜。先把开水凉上,加盐,再加少许白糖和白酒。把罐子洗净擦干,分别放入八角、干红辣椒、花椒粒和三奈,随后倒入凉开水。末了,放蔬菜,密封,过个三五天便可以吃了。伯母说,其实最简单的方法是取出老酸水,加点凉开水和盐,再放食材,密封,几天就成了。
用老酸水泡菜,我没有试过。大伯试过。大伯带泡菜坛子去地质队后,慢慢衍化出更多的品种,伙食团也有了几个坛子,而且一个比一个大。据说伙食团的大师傅每次买菜,首先要选泡菜的食材。师傅还颇有创新精神,用泡菜能够做出不少花样翻新的菜。有一次,队上一对大学生结婚,时值冬季,地处夹皮沟,新鲜蔬菜难以买到,师傅居然用泡菜做出了八菜一汤。这个婚礼,工友们说是酸溜溜的婚礼。婚礼那天,大伯被请上了主宾席。
大伯的泡菜,在队里一度受到热捧。大伯曾指导师傅,成功做出一道酸菜炖牦牛肉。这道菜,居然在西藏成了伙食团的招牌菜。做法再简单不过:把泡菜和香料加入炖着的牦牛肉里,火候一到,出锅便成。那天第一次吃酸菜炖牦牛肉,伙食团就像过年,工友们一个个吃得满面红光,把伯母夸了又夸,顺带也夸了大伯,说大伯如果没有遇见伯母,自然不会有泡菜;如果大伯没有把泡菜坛子抱到队上,我们肯定就吃不成酸菜炖牦牛肉。队里有个东北汉子,喜欢吃酸菜炖粉条。每次野外回来,他总会一边喝酒,一边吃酸菜炖粉条。当然,这酸菜来自于大伯的泡菜坛子。
地质队流动性很强,说起来有些神秘,事实上非常艰苦,吃不上蔬菜的时候很多。缺菜的日子里,泡菜绝对是宝贝。每次转场,保护好泡菜坛子,是队里派给大伯的唯一活儿。转场前,大伯用几个箱子把坛子装好,周围塞进泡沫垫,再用棉絮填充缝隙,裹得严严实实后还要用绳子捆紧,几个人小心地抬上卡车。而到了新场地,大伯和师傅干的第一件事,是小心地卸下泡菜坛子。不过,再老的马儿也有失蹄的时候,有次从甘肃转场,泡菜坛子碎了两个,其中就有大伯最初带去的那个,那条吞云吐雾的龙变成碎片。大伯沉默了好久,脸能黑出水来。安顿后,大伯和师傅又买了两个新坛子,用老酸水续上。而倒出来的豇豆,师傅装了几大盆。那些日子,伙食团供应的菜是一溜的泡豇豆系列。
大伯吃泡菜,一吃吃了几十年。
大伯的四个孩子,按照传统眼光看,都没有什么大出息。老大离婚,老三也离婚。他们的儿子,从小一直跟着伯母。
大伯退休回到老家,吸着旱烟,和老农民没什么两样。两个孙儿绕膝,四个儿女啃老,退休工资都补了家用。大伯干农活之余,也经常做木工活。家里的家具全是大伯做的。我大表姐结婚时,陪嫁的家具便是大伯的手艺。
大伯找我喝过一次酒。大伯的三儿子因为销售假种子被抓住,罚了五万块。我老爸凑了两万,我凑了三万,算是保了出来。大伯喝酒的时候笑眯眯的,说自己找了个事情做,给一家单位当门卫,每个月一千五百块,住在单位,离家也近,吃饭问题好解决,这样,三年就可以把老三亏下的五万块挣回来。大伯说其实啊,每件事情都会有好的结局,如果现在遇到不好的事情,那就是这个事情并没有真正结束,等到结束的时候,一切就好了。大伯说生活肯定会越来越好,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看着大伯,恍惚间想到很久以前关于大伯的印象。那时候的大伯,就像一朵黑玫瑰。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大伯会给我这样的印象。按理说,黑玫瑰是女人的“专利”。可是,我依然固执地认为,大伯就是一朵黑玫瑰,开放在远方,在黑色的天幕之下,神秘中带着暗香。我多么希望大伯一直待在丹巴啊,那样,他就一直是一朵黑玫瑰。
大伯七十九岁查出胃癌,癌细胞很快扩散,拖了半年。大伯是冬天入土的,那个泡菜坛子在世界的另一边陪他,继续散发着淡淡的香。
作 者 简 介
王利芳,笔名“楚歌”,公务员,现就职于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商务局。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眉山市东坡区作协会员,文章散见于报纸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