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峰丨洪武年间,山西的周姓移民来到周沟……

这条沟叫周沟,明洪武年间,由最初山西周姓移民来此定居而得名,后来陆续过来刘、王、陈等诸姓,逐步形成各自的小村落,沟将它们亲密地串联起来,挂在伏牛山的尾部,仿佛是牛尾巴上一根光亮的毛丝。远远望去,这些坡地山梁油绿浓郁,像自然之子端坐高处临摹人间,不小心打翻一桶绿色颜料,一倾而下,覆盖万物,索性泼些白色点缀其间,那是槐花和桐花。车到山口,人弃车下马,在阵阵花香里一窝峰似地往沟里飞。

隶属李口镇的周沟是郏县最靠南的一个行政村,世外桃源般宁静、祥和。原先的时候,路是黏脚的黄土路,下雨天走路“吧嗒吧嗒”直脱人的鞋子。翻过南面的落凫山就是平顶山市,繁华且富足,村里人去一趟并不容易,下山绕个大圈子才能到达,来往一趟骨肉都争着朝下坠。如今修了路,从原先四、五个小时缩为半个多小时,驴友采风,孩子上学,粮果下山,牛羊出栏,曾经隔世的村庄少去许多寂寞,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宁静,呈现出古朴的、淡淡的时光划痕。

说是山,其实是借了伏牛山的光,钢筋铁骨驰骋了八百里之后,累了,停留片刻,稍作喘息,少了巍峨和乱石的狰狞,呈起伏状,随时都有走的打算。红石是这里的骨骼,或潜藏于黄土里,或横空于高台之上,对望星光,查看出发的吉日良辰。聚沟而居的人们采石造屋,筑路打院,两间、三间的红房子摆放在沟西边,跟着沟向高处走,几百年来保持着倔强向上的态势,流露出攀登不止的愿望。水原先是有的,整条沟满是潺潺淙溪,从早到晚流水声声,为沿途村庄吟唱古老的歌谣,只是早几年山那边的煤矿过来挖煤,挖断水脉,像断了村庄的眼腺,干涩难耐。

沿沟而上,在一处童话般的红石院落前停下,柴门面阳,院内的堂屋坐北朝南,西面一间灶火,歪歪扭扭的红石烟囱通天长吟;南面两间牛羊的房舍,牛吃草的槽、羊喝水的盆也是红石头凿就;所有的房子从底到顶全部红石垒砌,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一棵棵藤蔓悄无声息爬上去,像是绿宝石项链。一对老人依墙而坐,相视低语,也许正在唠叨在外的儿女吧。眼前是一红石方桌,一小窝处蓄满昨天的雨水,映着碧绿的日子。我们拍照,老人始终挂着真诚的微笑,末了,大爷拉着他干瘦的老伴站在堂屋门前,乐呵呵摆好架子说,照吧,照吧。照吧,照得出沟里人的善良和欢庆,却照不出他们内心忽明忽暗的寂寥和沧桑。

村西小麦场边有两棵树,一棵是葛花树,根须绵延结实,裸露在外,树干执意侧身朝北,长长枝蔓柔柔地向前盘曲,仔细一看,竟紧紧搂抱着一棵槐树,悱恻缠绵,让人眼热心燥,浮想习习。村里人笑着对我们说,这叫“葛抱槐”以前天黑下来,小伙子大姑娘爱来这里见面儿,那样儿和这俩树差不多。

村东头还有一棵老龙槐,瘦骨嶙峋,岁月刻痕,身空若谷,但依然高耸于深沟之上,昂首俯瞰远望,像卧龙匍匐在地,跃跃欲飞。村庄也依附与它,千百年跟随,相互慰藉,彼此怜惜,不离不弃。我此刻也是依附于树,和龙首耳鬓厮磨,在清风间,在云雾间,忘了繁华和物质的城市,满心的喜悦在飞翔。

沟里大多数人家还在用柴火做饭,门前路旁整齐堆满干柴湿草,每到饭时炊烟袅袅,这就是书里、报纸上念念不忘的缕缕乡愁吧。路虽说修好了,去县里、市里坦途快车,但村里年轻人还是头也不回去了远方,去看更大的天地。我们沿沟一路走去,看到最多的是牛羊、狗和公鸡母鸡们,它们悠闲自得,倒像是村庄的主人,人反而处于少数地位。

越往上走,空气越清纯,屏黛遥远,心静如水,景色越见美好。在城里,人太多,事太杂,稍有空闲,由不得你就想起烦心事来,在这里却可以自己驾驭自己的灵肉,恬淡而自由。走着走着,感觉似乎少些什么,突然记起,半天的游走,我竟然没见到一个孩子。少了欢天喜地的孩子,就像一个村子少了群鸟。

修好的路等着出去的人回来,而归乡路是那么漫长。乡村和城镇像不散的冤家,你来我往,到底看中了对方什么,只有风知道,只有雨明了。布满厚厚苔癣的红石头,它们是城市的根。城市是村庄长大了的、渐渐富裕起来的孩子,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

在周沟走上一趟,拽住人眼光的还有十几个沿沟而置的村边麦场,三四十平米的样子,像光亮的纽扣把东坡西坡拉扯在一起,穿衣服的是瘦瘦的周沟。

人走累了,会遇到一个小小的椭圆形的村场,拐进去,有一间或两间的红石房子静立于眼前,看来是存放粮食或农具的地方,雨来了,也可避雨。那石墙的石头大小、薄厚不一,垒砌的却颇见功夫,不用水泥白灰(那时沟里人用不起呵)却整齐耐看,严丝合缝,风雨不进,太阳下熠熠生辉,白云飘过,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一动一动,像周沟跳动的心脏。红房子的左右大都种有杏树或核桃树,像是看门的后生。今年雨水丰沛,阳光充足,果实结结实实地挂满枝条,沉沉地低拉下来。同行的宋举一伸手,摘下来一个硕大的青杏,咬上一口,不说话,又急忙递给身旁的赵校,瞬间嘴不属于自己的了,呲牙咧嘴,尝尽了今生所有的酸。

我们一路上来的时候,时不时会遇见坡上、沟里水流经过留下的印痕,像人悲喜交加后眼泪干涸的迹象,如今只留下坡上峻壁、沟下乱石,水绕道去了他乡,但长久地潺潺于沟里人记忆里。站在沟头向东望去,不远处一个“沟里平原”的地方,矿井的塔尖捅破碧绿,露出白花花一片,像揉进眼里的一粒沙子。而底下贪婪的坑道肆虐穿行,小小的山沟成了塌陷区,村里有些人家的红房子成了危房,住了几百年的红院落扒了,新建的青砖水泥的房子突兀地立于红褐色的村庄里,显得气势恢宏但却格格不入,阳光下刺得眼睛生疼。

沟里人家是靠“望天收”获得粮食,收成好坏,麦场知道的最清楚。去年豫中大旱,水窖成了旱屋,放羊人躲进里面乘凉,庄稼死活不肯出来受罪,它们也许觉得忍受庄稼人埋怨不是自己的品行,干脆自灭以谢罪,因此那年的村场最清闲和无聊,碾子粘着往年丰收的泥土孤独地卧在红房子的树下,花喜鹊和灰喜鹊轮番过来呱呱对阵,似乎绝望,对老天爷的不公发出独特的见解。

村民三组程铁成不大的院落是属于自己的场院,耙、犁、镰刀挂在红石墙上,十几只老母鸡在一只高傲的披着霞帔的大公鸡带领下,“咯咯哒嗒”寻找点滴的快乐。狗像是彼此讨厌地朝各自喜欢的颜色长,大狗黒,小狗白,像它们主人的黑夜和白昼。我们去的时候,老程正扭住一头羊的两只角,靠在一棵核桃树上,他老伴正在拿个瓶子挤羊奶,挤罢,挨了挨脑门,再递给不大的孩子喝,那个黝黑的孩子一仰脖儿瓶底朝天,羊娃在一旁咩咩叫。还养了两只鸭子,像是微醉的情侣,一摇一晃地“压马路”去了。

老程的家场边种了五六棵核桃树,树下是动物们最热时候的纳凉地,风从上而下沿沟过来,凉爽而惬意。核桃树们勤快的狠,一年能给老程带来百十斤本地核桃,吃着香里狠,卖一部分,送给沟外的亲戚一部分,留一部分让客人吃,自己一个也不舍得吃。他时常坐在老实的石磙上抽烟,静静地像它的影子。我觉得他更像是生活的碾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碾着日子,碾着自己的影子,一直把自己碾进黄土地里去。

周沟的场似乎越来越小了,经常可以看到只有老人赶着一头老牛慢慢腾腾地走,一圈圈碾呀碾,碾出岁月留下的麦谷和香气。以前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大都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胎记,现在的孩子几乎不见,也许是因为营养的缘故吧。而周沟的麦场也像村庄的胎记,越来越小了,大姑娘小媳妇壮劳力走出沟外,带走山风呼呼的梦,场成了晾晒乡愁的地方。村场消失的时候,周沟的后世子孙不知会在哪里。

周姓从山西来到这条沟的时候,是带着几棵槐树苗和几头牛来的,安顿下后,找个平整、朝阳的地方栽树,拍瓷浇水,长大后成为记忆的主干。牛放进沟里吃草、歇息,像搁在缝隙里,两头堵上,就成了大牛圈。牛在黄土高原就被染成黄色了,耐寒暑抗病疾,且这里草肥水,野苜蓿、野豌豆等豆科牧草众,任尔等捡着嚼,可劲吃,因而壮硕矫健,在新土地上悠闲自在。几百年过去,牛们落地生根,和本地牛联姻生仔,这方水土重又赋予它们独有的特性,皮毛渐重,泛红渐浓,呈枣的幽深,光滑如缎,曰“郏县红牛”,名列“国家级畜禽遗传资源保护名录”,为这里特产,是牛中贵族。

这里是牛的村庄,大大小小养了三百多头牛。我们进沟,牛安静于村场里、老树下、门前的阔地上,卧着的,是靠经验过日子的老牛,省点劲,稍等还要去坡上吃饭呢;站卧不定的,一定是年轻、觉得沟里没什么了不起的牛;而一直走动、踢腾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牛娃儿,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个累。母牛正好利用这时光反刍往事,喂养牛儿子、牛闺女。牛们在沟里从不把自己当外牛,周沟的天地是它们的,人世沧桑、都没有失去做牛的本分。

牛是村庄的原住民。牛的家庭往往比人的家庭众,常常是两个年纪大的老夫妻养着三、四头,甚至更多的牛,各家喂的牛越多,老人们过得越神气、越踏实,对在外面打工的子孙们就少分担忧,牛分担了他们的念想。村主任王梦说,最多的时候,沟里有过四五百头红牛,那家伙,沟上沟下,坡东坡西,红彤彤一片,牛走红移,整个周沟像顶了层红绸子,真是耐看啊!呵,那时候的周沟一定像个头顶那层红绸子的新娘,满颊通红,染红平淡无奇的日子。周沟因为有了它们,一直走到现在,走到村头沟口,暂时停下来,望望天,还要往前走。

王梦他三爷早年(大概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年)寡居,几分薄地,也养不起牛,生活难过。他有个外甥叫垛,满身黝黑,结结实实的样子,小时候老黏在他屁股后,磕磕绊绊帮着老舅做傻工,常让他眼里窝泪。垜大了,来的就越勤,农忙时节来,搭把手收种;刮风下雨天来,帮着舅搬粮食盖烂瓦,冬天下雪就住下,给舅暖被窝。老舅说,垛呀,你就是舅的牛呀。那年垛急病,说不中就没了。三天后王梦他三爷做了个梦,垛对他说:“舅,我托生做了隔壁二爷家的牛,你明儿拿几斗麦把我换回来吧!”第二天三爷急忙过去,果然看见二哥家的牛生了一个牛犊,黑油光亮,两眼怔怔看着他,像是三天未见的垛。

三爷给牛犊起名“牛垛”,小家伙像他的外甥垛一样老黏着他,早出晚归,形影不离,晚上也是一个屋里冷暖。牛垛吃的麸子、燕麦比沟里其它牛们多,草也是最新鲜、可口,长得格外壮士,老舅怕“外甥”受委屈。年年春节,难得吃上的饺子也是一人一碗,在幽暗的小屋里,三爷一个,垛一个,你瞅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许多年就过去了。村里人说他傻,想外甥想疯了。他回到家里,搂着牛垛说:“垛呀,你说舅傻吗?你说说舅傻吗?”三爷的泪滴在垛头上,垛好像听得懂,蹭蹭他。

如今红牛不多,牛已经失去往昔的农耕性,成为餐桌上的美味。本地红牛虽说肉质鲜美,但生长慢,牛犊要十五六个月才能牵出去换钱,不划算。上世纪八十年代,引进西方的肉牛品种,披一层原先主人的白肤色,坡地上白花花一片,耀人眼目,但七八月就能出栏。我去四组刘铁成家,他家倒是养了一头红牛,关在三间空荡荡的废弃的红房子里,门半开着,牛木然地朝外张望,眼里满是空洞,和院子里一台小“铁牛”对应着,解释今夕。

我们走的时候,在村头,一头牛引起摄影家自恒的注意。这牛安卧于周沟的静谧里,风吹草动,人移影晃,皆泰然若山,气度非凡,看着我们,想看成自己的老乡。陪同的王梦也纳闷,这头牛是谁家的呢,咋真熟悉呢。牛多,他这个村主任也记不住。自恒拍牛,另一个摄影家亚林拍自恒和牛,我站在后面拍两个摄影家和牛。我转换角度扭身,猛发现一头黝黑的小牛站在我身后,看着眼前的场景,得意地踢腾着,像是少年的牛垛。

作 者 简 介

郭旭峰,男,1972年生人,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此时此地》,现供职于国网河南郏县供电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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