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参菩提】尚 勇丨董家大沟
在一百个红岩溪人眼中,就有一百个董家大沟。往大里说,董家大沟养活了红岩溪一街人,一坝子的口粮田都是靠了它溪沟里的水灌溉,满街的自来水都来自它的源头。往小里说,董家大沟是红岩溪人的自然课堂、实习基地,它传授给我们的生活技能让我们受益终生,它留给我们那份欢乐和美好入骨入髓。
董家大沟是一条幽深的峡谷,溪水蜿蜒在谷底,流入红河。红河水够美吧,它总有浊浪滔天、泛滥成灾的时候。董家大沟的溪水永远清澈、甘洌、驯服。沟谷的尽头,就是峡谷两山的交界线,也就是溪水的源头,家乡人叫它漂坎。这里是丛林深处,绿海之渊,悬崖乱石,如削如坠;四季不阴而雨,雨季瀑流如练,声震幽谷;旱季凉风带雨,飘飘洒洒,汇聚成潭。溪水由北而南,如斗折蛇行,除了沿途有沟壑水流加入,更为奇绝的是溪边有无数的趵突泉。青草丛下,细沙翻滚,水流汩汩而出,带出珍珠似的水泡。盛夏之时,冒水泉眼被刨成井坑,泉水清凉入骨;街上人挑桶提壶,取此凉水,络绎不绝。每逢赶集,就有人进沟担水,顺手摘几片绿莹莹的芭茅叶,丢在满盈盈的水桶里,煞是好看。挑到街上便大声吆喝起来:“沙——坝——凉水,一分钱一杯,两分钱吃饱!”生意好,一天卖个三五担不在话下。我们小孩子也提着保温瓶卖水,运气好,挣个一角八分,大人给个好脸色;要是不小心砸了保温瓶,就不敢回家,少不了一场饱家伙(挨揍)。记忆中,董家大沟的溪水边,每隔不远就有一滩亮锃锃的瓷片散在水里,那都是童年破碎的梦。
进出董家大沟的山路始终伴随着溪流,除了牛羊,谁都不会在沟里迷路。山路忽左忽右,溪边有一些袖珍水田。虽说窄得牛儿不能在田里转身,沟里光照也不是很好,大人们仍然没有让它们抛荒。沿山边掏一个水沟,或者在溪涧上架一根简槽就能旱涝保收,是沟田的优势。因为腐蚀质丰富,沟田里泥鳅、黄鳝多似锅盖,大人打栽秧耙的时节,我们小孩子就用针抓和篾篓逮它们。常常人搞的像泥牯子,糊了眉毛眼睛,手中的泥鳅黄鳝用草绳穿成了辣椒串。
山路有几段要从溪涧里走,溪涧岩石光滑锃亮,像打了油,我们叫它溜岩巴。不管黄牛水牛,蹄子踩在溜岩巴上,无不战战兢兢,稍有打滑,便訇然跪倒,无人牵引不敢越雷池半步。于是,董家大沟成了我们放牛娃的天堂,记住把牛赶到两个溜岩巴之间,像进了保险柜,就可放心玩耍,去采撷当季的山货。
董家大沟是富饶而慷慨的。几场春雨过后,紫红的蕨菜就捏着拳头钻了出来,溪边、路边、田坎上全是的,一采就是一背篓。接着,三月泡、空心泡红了,味道酸酸甜甜,用新长成的麻叶包着,爱煞人。油茶林里的茶泡、茶片还没来得及采摘,满山满岭的金银花又香了,满河满沟的山竹笋又冒了出来。夏天到了,溪沟里的大石头底下,沙洞里,到处都是螃蟹,张牙舞爪的虚张声势,我们把它们一提桶一提桶抓回来打“牙祭”。因为山阴水凉,螃螃(石蛙)也藏身溪涧,传说螃螃能箍蛇,有它的地方就没有毒蛇,我们视它为吉祥物,不会动它。民间有谚语:螃螃见亮,一动不动。看来,捉螃螃是不要什么技巧的。常有外地人夏夜打着火把进董家大沟捉螃螃,红岩溪人只恨得恨得牙痒痒。董家大沟里有许多“擂钵潭”,潭里生长着一种冷水鱼,因为生长慢,游动快,肉质鲜美滑嫩,大家叫它“麻利哥”。我们把茶枯饼捣碎,或者背一背篓石灰,撒在“擂钵潭”里,不一会儿,“麻利哥”就浮起了头,摇摇摆摆地往岸边游。秋天的董家大沟是一片繁忙景象,油茶果裂了,秋风一吹,黑黝黝的油茶籽簌簌地往下落。洁白的油茶花开得正艳,金黄的花蕊里,满是蜜汁,拿一茎草管吮吸,是我们捡茶籽时最美的犒劳。寒露一到,满山的油桐果落了,滚得沙窝、草丛、溪涧里到处都是,我们在捡桐子的时候,总能捡到一树一树的野生猕猴桃和金樱子。冬季,草木干枯,是打柴的季节。我们总是先在溪涧里找一块砂岩磨刀,直磨得寒光闪闪,削铁如泥,还从家里带了一包火灰,撒在刚磨的刀刃上防锈。杂柴中最好的是青冈、九跋扈,上等柴有油刷条、香叶子、雷红藁、岩砂子,下等柴是倍子树、刺苞头、山柳树等。在两边的山崖上砍下的柴,我们先把柴扔到溪涧里,扔之前,总要大喊一声:“招架,飚柴了!”下到溪涧后,把柴聚拢、码齐,再用藤子捆起来。我们常常找不到结实的绵藤、葛藤,只好用脆弱的鸡屎藤捆扎,走到半道,总是藤断柴散,恼火至极。而那些老把式同样用鸡屎藤捆柴,却结实耐用。究其原因,他们在捆柴之前,先将鸡屎藤揪来揪去,化脆为绵了。有时候,我们也偷砍马尾松枝做柴,腰上别一个刀鞘,插上柴刀,三下两下,爬上腰粗的松树,“当当当”,几刀就将松枝劈下,一捆柴立马够数。看山员来了,我们就和他“打游击”,忙的他昏头转向,气急败坏。一溜烟的功夫,我们已扛着柴出了董家大沟。
董家大沟总是敞开怀抱,让红岩溪人进进出出,出沟的人几乎从来都不曾打过空手,总要攫取点什么。记得那年大旱,董家大沟口前的那坝子口粮田正在抽穗灌浆。大沟里的溪水日渐消瘦,在坝子上赶水的人越来越多,白天赶,晚上也赶,不时传来吵骂声,还有人为争水打破了头。溪水无言,和着血水流进了这片土地。
如今,红岩溪街上再也没有卖凉水的人,取而代之的是林立得冰箱冰柜和各色饮料。几十根塑料水管从董家大沟源头接来的自来水,早已不是原来的味儿。董家大沟,在你的课堂里我还没学够,我永远是你的孩子,你的学生。
作 者 简 介
尚勇,湖南省龙山县人,在县环保局就职。喜爱旅游和散文创作,有多篇作品获奖。是《中华文学》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