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河泪 (中篇小说)】/ 周海峰

肖河泪

中篇小说

周海峰

中篇小说《肖河泪》三万字,十四章节,已发四章,引起广大读者极大兴趣,恨不能一气读完全篇。应读者建议,从下周一起,夲平台每天发出两章,敬请关注。

十二

拉牛者名叫黄毛,是大队陈书记的儿子,老三届回乡知识青年。随着运动发展,南村和北村成立了两个观点对立的造反队,两个造反队相互攻击,相互论战,誓不两立。后来成立革命委员会,王文忠当上了主任。搞“三结合”时,他阻拦陈书记进入领导班子。南村不答应,上告,请愿。公社革委会依据有关指示精神,将陈书记官封原职。王文忠委任副职,做了主任。

南村与北村虽为一个大队,但两村之间矛盾深重,干群离心离德,经常为地界与权力分配争斗,这根源一直可以追溯到解放前。那时,南村与北村各有一个财主,南村的叫杨阎王,北村的叫王善人。两个财主联合垦了河滩,植了芦苇。芦苇成林后,理应两家平分,杨阎王却要独吞,连夜带人偷割。王善人毫不相让,领人争夺,两家动起武来。王善人要制服杨阎王,指定村中观音堂前的大柏树,说谁为北村老先人争气,拼死后以此木盛殓,妻儿老小,由他照料。王善人置席摆酒,宴请村民,歃血为盟。村民们被王善人的酒浇昏了头,烧红了眼,纷纷操起土枪、镢头、铁锨、铡刀……一时间磨刀霍霍,杀气腾腾。一场恶战在肖河滩展开,双方相互骂得狗血喷头,嗓子干裂,直打得焦头烂额,天昏地暗。村战中,双方各有一个毙命,数人受伤。两村动起官司,各自行贿,只闹了个平局。打这,两村冤孽殊深。平日间不是你偷掰了我的玉米,就是我焚烧了你的麦子,冤怨相报,一直持续到解放后,人民政府惩办了杨阎王和王善人两个罪魁祸首,两村才得和解。文化革命闹起派性,两村都为权力争执,村仇死灰复燃。

大花越界,南村人正好找到要挟北村的把柄。我们讨要大花时,黄毛却指名道姓,要王文忠主任亲自拿一百斤饲料换领。出于无奈,你只好向甜话主任汇报了此事。甜话主任听后非常气愤,批评你革命责任心不强,一切损失由你赔偿。你默默地从自己的口粮中抽取一百斤,拿到南村。

黄毛见甜话主任没来,不予交换。陈书记闻知此事,严厉批评了儿子,亲自把大花送往北村。

甜话主任对黄毛的要挟恼羞成怒,晚间怂恿一帮愣小子点燃了黄毛家的柴积。黄毛察知,领人偷伐了北村的洋槐树。

那天,队上派我和你看守沟坡上的树木,我们漫步在肖河滩上。芦苇已收割了,滩上光秃秃的,遗落的苇叶在冷风中瑟瑟抖动。崖畔边的野山枣叶子落了,星星点点的枣子红得似血,亮得耀眼。我们缓缓走着,你询问我近日读书情况。怎么启齿呢?生活经历过这么一段波折,读书兴趣淡漠了。重温《少年维特之烦恼》,思想就愈加懒惰。你说,学习缺乏兴趣,事业也就缺乏信心,这样不外乎慢性自杀。于是,我们一同探讨维特这个形象,谈了他爱情至上,脆弱轻生的病态心理。你指出维特的弱点在我身上有所映现。我默认你说的正确,身世与环境使我自卑、脆弱,一种无端的哀愁笼罩着我的心际,我吟起歌德关于这本书的题诗:

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

妙龄女郎谁个不善怀春,

这是人性中的至圣至纯,

为什么从此中有惨痛飞迸?

吟到这里,脆弱的感情已使我粘湿了眼睛。

你似乎觉得沉闷、压抑,用普希金的诗句冲刷这忧郁的气氛: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

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

相信吧,

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你吟诵得语调沉缓,你吟诵得激情跃跃,仿佛平地卷起一股热浪,掀起我低垂的头颅,拓开云遮雾障的视野。仰望长空,天蓝幽幽的,一只雄鹰在头顶盘旋,时而滑翔,时而俯冲,

那矫健的身姿,给人多少遐思……”

“呵呵,是二位……”

甜话主任不知什么时候闯到身边,戏谑中夹着批评,“挟的唢呐丢盹呢,把四(事)当五(

耽误),掰开眼皮,看那坡上是啥?”

心境顿时灰了,顺着甜话主任指示的方向,我发现坡上树林里有只雪白的东西。哦,羊!

我和你赶过去,见羊已啃坏了几棵杨树,就立即动手擒拿。羊见人来,掉头就跑。我追了几步,难以赶上,“渭平——夹击!”你绕到对面包抄。羊被堵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们则像做竞走游戏似的慢慢向目标靠近。就在伸手即拎之时,我和你一同扑去,羊扑的一跳,就逃走了。我站起身,准备追赶时,你拦住了我。你拔一把青草,一边对羊友好地摇晃着,一边轻轻呼唤着。不知是你的温柔感化了羊,还是羊因善良的本性被软化了。也许不是这些,是羊因贪吃的欲望使自己陷入圈套。你和羊慢慢地接近了,我抓住时机,蹑手蹑脚地从后面偷袭,瞅准时机,一把拽住了缰绳。正当我们为猎物高兴时,一个穿红秋衣的小伙子走过来,手中明晃晃地亮着一把镰刀。

这是南村的黄毛。

“嗨,为啥捉羊?”

我指指旁边被羊啃坏的树木,想起上次大花越界,黄毛对你要挟一事,准备以牙还牙,追回勒索去的粮食。

你抢先说了:“是你的羊,可要管好。本应罚款,头一次,免了,羊拉去吧!”

你不记前嫌,把羊还给黄毛。

我抱怨你宽怀大度,但一望你那秋水般明澄的眼睛,欲拦又止。

“羊不能给!”忽然,甜话主任从刺斜里走来阻拦。

黄毛已显温顺的脸上立刻一脸怒气,桀骜不驯地握着羊缰绳,蛮横地说:“大白天偷羊,

土匪!”

“你,血口喷人!”我恼了。

背的牛头不认脏,猪八戒倒打一耙!”甜话主任怒火中烧,“陈露,把羊拉过来!”他命令你。

你默默站着,一动不动。

黄毛乜了一眼甜话主任:“王文忠,有胆量过来吧,我认得你,手中的镰刀可不认得!”

在黄毛威吓中,甜话主任气得全身颤抖,他看了一眼你和我,觉得一个小民胆敢顶撞主任,无法无天了。他威风凛凛,破口大骂着:“狗日的,反了你!”向黄毛抡开巴掌。

一道寒光亮起,黄毛举起了镰刀。

“住手!”你扑上去掀了甜话主任一把。那亮光在你腰间闪了一下,你“哎哟”叫了一声,栽倒在地,鲜血从你腋下涌了出来。

就在这一刻,我的大脑轰地一响,眼前惶惶飞舞着无数金星,耳畔嗡嗡轰鸣着山塌地陷的呼啸声。

“陈露——”我惊悚地呼唤你。

你痛苦地睁开呆痴的眼睛,平静地望了望我,昏了过去。

复仇的怒火刹时烧遍我的全身,我操起看管树木用的铁棍,就要扑向黄毛。

“渭平——回来——”

我听见你微弱而吃力的呼叫。踅回身,见你呼吸困难,面皮蜡黄:“陈露——”我再次呼唤你,你又昏过去了。我向四周扫视一眼,甜话主任早已走了,黄毛也没影了。我跪下身,背起你向村上医疗站飞奔……

十三

村头的大喇叭响了,甜话主任正以怪异的声调向村民们报告南村持凶器伤人一事。村民们骚动了,纷纷涌向村头。甜话主任怒气冲冲地站在村头石碾上,声嘶力竭地鼓动着:“南村欺人太甚,伤了北村人,父老兄弟姐妹们,快拿上家伙,打狗日的!”  闲话工厂站在甜话主任身边,嘴角泛着白沫,摇唇鼓舌,推波助澜。  狭隘的复仇心理一经煽动,立即像干柴点上火,烘烘燃着了。几个莽汉子手拿镢头、梭标,领头冲出村子,后面呼啦啦跟上一群。妇女们也震怒了,操着棍棒、菜刀之类,乱哄哄叫着、骂着,跟在男人后面。

“日他娘,伤了咱的人,把人抬上,给他炕上放,叫他炒鸡蛋,下挂面,整得狗日的不龟走鳖爬才怪!”闲话工厂乘机鼓动。

不知谁找来门板,闲话工厂领着几位泼辣女人,不容分说,强行从医疗站急救室抬上你就走。

瞎子五叔闻讯从饲养室跌跌撞撞摸来:“啊,甭胡来呀!甭胡来呀!”他劝阻大家,大家躲避着他。“露……”他摸到你的担架跟前,抚摸着你的头颅,你的身躯,“露,你伤在哪里呀?你不要去南村,你要快去医院……”

瞎子五叔拽着担架,放声哭着。身边几个心软的女人陪着流泪了。可你已经昏迷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大队卫生员向甜话主任报告你伤势太重,要迅速送住医院抢救。瞎子五叔感觉无人送你去医院,就呼喊我:“渭平,你这木头人,你这比死人多一口气的活人,为啥不把露送往医院?”

我的心像刀割油煎,我要把你送往医院,就喊叫谁来抬担架,无人应承。在拿人命示

威的狭隘而暴戾的传统观念中,复仇者是不会接受的,他们正以你负伤找到了惩罚对方的借口,找到格斗的依据。

瞎子五叔细听无人应声,就大声吼着:“我抬!”

在场的人愣了。瞎子五叔叫我抬前边,他抬后边,担架起步走了。

甜话主任抢前一步拽住担架,狮子样震怒:“胡扯,往南村抬!日的大有天呢,日的小有官呢,今天不给南村人教乖,我就把‘王’字抠去!谁要挡架,谁就是北村的王连举,甫志高!”他一轮胳膊,把瞎子五叔摔到一边。  人群蜂拥般嗡叫着,杀气腾腾。瞎子五叔大约摔昏了,倒在地上,一声不吭。

我一时痴呆了,慌乱了,我不知抬你的担架好,还是看护瞎子五叔好。

“你是铁匠的后人,往前扑;豆腐客的娃,往后退!”甜话主任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

“还讲你和陈露好,要娶知青当老婆,人都叫伤成这样子还手软,真真羞男人的脸呢!闲话工厂用手指抠抠脸,噪耳爵舌地挖苦。 我的大脑嗡嗡震响,怒气在胸腔里冲荡,原始的野性一下萌发出来:“王文忠,甭唬人,这百十来斤今儿个豁出去了!”我朝甜话主任一甩脑袋,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勇敢,这么大胆。我抢过一条铁棍,转身就走。

这时,躺在地上的瞎子五叔呻吟了一声,一下抱住了我的腿:“渭平,乖娃,甭去,快把露送医院,迟了,事就瞎了。”

“丢开!”甜话主任来扯瞎子五叔。

“王文中,瞎种,你狗日的好心毒,拿人命当儿戏,今儿个,我拿自家这条老羊先换你这只血羔!”

瞎子五叔骂着,一头朝甜话主任撞去。

甜话主任一惊,急闪身,已被瞎子五叔撞了个趔趄。瞎子五叔再撞时,甜话主任恼羞成怒:“瞎眼东西,活得厌烦了!”忽抬脚,嗖地将瞎子五叔踢倒在地。“走!”他一挥手,人群乱哄哄翻过沟,漫到了南村村头。

那南村已风闻了,家家关门闭舍。有大胆者爬上门房,偷觑街上。

“南村有种的出来!”我嘴里胡诌,用铁棍在各家门上乱捣。

冲进村里的人疯狂地叫着骂着,照样儿捣着各家临街的门。

街上的猪羊吓得乱叫乱窜,鸡儿呼啦啦张开翅膀逾墙逃命。由于找不到复仇对象,人们的怒气只好对这些散乱的禽畜发泄了。

几只鸡被打死了。一头猪被打坏了后腿,半截身子拉着,两只前腿挣扎着爬动。一个汉子赶过去,对准猪头,一铁锨结果了性命。

追杀正酣,只听一声哨子响,从屋街上空落下无数瓦片。抬头看,南村青壮年全都站在房上,嘴里骂着:“土匪!”往下抛着砖瓦。

南村人居高临下,占势有利。北村人处在夹道中,只有挨打,难以还击。砖瓦蝗虫般飞落,日光被尘埃遮蔽了,村巷里一片血色恐怖。好几个人头破血流,惶惶躲藏。不知谁喊了声:“妈呀,你娃活不成了!”抱头窜出村口。其他人顶不住了,随之退到村外。尽管甜

主任在村口用铁喇叭筒声嘶力竭地督阵,但无济于事。

我的头着了一瓦片,虽未流血,却起了一个大包,亦随之退出村口。愣汉子们把村头的麦草积点着了,熊熊烈焰映红了天。妇女孩子们则用镢头、铁锨挖铲麦苗,油菜。

我刚退出村口,甜话主任就喊:“渭平,要顶住,找黄毛,把人给他家抬!”

我们组织人再次往村里冲。

“叭——”

近处一声枪响。随着枪声,几辆摩托车飞也似地开到村头,后面紧跟着几辆卡车,公社民兵小分队协同县武装分队来了。他们封锁住村子,指令北村人立即返回。

我退到你的身边,你的担架就在村头,你静静地躺着,气息是那么微弱,脸色是那么灰

黄。

“陈露——露在哪里——”

瞎子五叔不知什么时候摸来了。这位可怜的老人跛着一条腿,他不是走来的,他是边爬 边摸着来的。

几位头儿查看了你的伤情,叫立即送往县医院。甜话主任随声附和着,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担架抬上了汽车。瞎子五叔摸着要上车护理你,被头儿们挡住了。我与几个青年跳上车,

用手托着你的身体。尽管汽车开得风驰电掣一般,但我觉得太慢了。此刻,我恨不得身有缩地之法,一下将医院缩到眼前;亦恨不得身怀回春之术,痊愈你的伤口,解除你的痛苦……

然而,这一切已经晚了。汽车开出十多公里路,你的头蓦地歪向一边,眼帘闭紧了,像静静地睡去了……

“陈露——”

我撕肝裂肺般喊了声,昏了过去。

十四

已是清明节,落春雨了。雨绵绵的,密密的,浇绿了杨柳,浇红了桃花……清明节,你为什么总爱伴着雨丝到来?

沐浴着细雨,我来到你的身边。你躺在肖河阳坡。坡上是果园,你的坟茔就在果树下面。坟前立有一块水泥碑,与你身高相等,上面镌刻着一幅烫金对联: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叫日月换新天

雨唰唰下着,园里的桃花被打落了,一瓣两瓣……轻轻地飘落地上,飘落在坟茔上。花儿被水一浸,殷红殷红。花儿无休止地落着,坟茔完全被花儿覆盖了,雨丝在落花上汇聚着,

形成一颗颗细碎的珠子。

我收起雨伞,任随雨丝顺着头顶,顺着面颊,浇流脖颈,淋满全身。

四周寂寂的,悄无声息的细雨摧残着落花,促发着春草,滋润着万物。紫燕已从南方飞回了,翅翼划破雨网,从坡上飞到坡下,从北坡飞往南坡。

南坡树木稀疏,满目荒凉,雨雾中突兀一座坟茔,坟茔与你的坟茔隔河相望。我不忍看,那是黄毛的坟茔,他被专政了,他的父亲陈书记被扯职关押了,罪名是“纵子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王文忠掼下“甜话主任”纱帽,戴上“甜话书记”桂冠。

瞎子五叔的饲养员被扯职了,一个叫困骨头的喂养不到半月,大花在一次翻车事故中死去了。我因与南村决头勇敢,甜话书记恢复了我的民办教师职务。

生活就这么捉弄人,盼望得到的失去了,不想得到的又给予了。历史,就这么荒唐地翻过了一页。

我把咱们那段岁月写完了。我把手稿捧给你,请你过目,请你指正。

“嗬,痴心人,你写的字字句句,我都看得明白,看得清楚,但我看的不是你的文字,而是你的真纯,你的爱心。我所爱的,亦是你所爱的;我所恨的,亦是你所恨的。你已不遮不拦地把我和你的心迹表露出来,没有升华,没有塑造,一切应其自然。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把我们那段生活献给我们的同龄人,献给那些曾经下乡回乡或未下乡回乡而愿了解那段生活的读者。”

我铭记着你的叮嘱,静静地伫立在你的坟前。

雨,依旧飘着,柔柔的,细细的,点点滴滴,润在坟茔上,花瓣上,水珠儿红红的,亮亮的,是血还是泪?哦,那是你纯洁希冀的眼睛……

(完)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周海峰,男,陕西乾县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西部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陕西作协文学院班固书院副院长,乾县原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出版有小说集《乐土》,长篇小说《菩提树》。结集有中短篇小说集《小城有梦》,散文集《追日》,报告文学集《在龙卷风劫袭过的地方》。2002——2003年度市文联授予“德艺双馨”奖。其业绩载于《二十一世纪人才库》、《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等10多部典籍。长篇小说《菩提树》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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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一位编 :张

副  主  编:沉   穗

编一位委 :王宏民     万   毅

编委一位 :郭   旭     韩   晓

编委一位 :巨   石     薛光炜

顾主编问 :周海峰     苦   艾

主编顾问 :亓宏刚     蒲家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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