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幸好有《诗经》,帮我们感受生命中的情感
来自民间的《诗经》
有时候你会发现,在街头,甚至在很糟糕的大会上,人们所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可以非常粗糙、混乱、没有秩序,可是它同样能产生非常动人的音韵、节奏和情感。
《诗经》的创作者不是今天我们所说的知识分子,而是来自民间的人。比如其中有一点儿像是知识分子传述的诗——《绵》,它讲的是周朝如何迁徙、如何移民、如何拓荒,属于“雅”的部分。
可是《诗经》里大部分内容都是十五国风。这个“风”字不太好理解。在今天的中文系统或者说国学系统中,在大学的中文系,《诗经》已经变成了非常高雅的古典作品,一定有很多老师比我还要熟悉这个领域。
从西汉开始,“诗”被奉为了“经”。其实,《诗经》最早并不是一本书,它是人们在生活中吟唱的歌,然后被记录下来,称为“诗”。就像我们今天在某个渔港小镇听到的民间小调,当时没有谁把它看成一个不得了的文学经典。
西汉时,人们认为“诗”里面的情感对人有很大的教化作用,所以称之为“经”。自此,《诗经》才开始和《周易》、《礼记》、《尚书》、《春秋》放在一起,被称为“五经”。
我们今天可能不太能意识到这个“经”字加到“诗”后面,“诗”所面临的巨大压力,其实我不太喜欢这个“经”字。什么叫“经”?说白了,就是文化的正统、主流。用更粗浅的话讲,就是教科书。
所有的知识分子在读书的过程中都要接受这五本教科书的熏陶。孔子说“不读《诗》,无以言”,意思是你如果不读《诗经》,连开口讲话的资格都没有,所以“经”有很强的文化意义,它是被官方规定成范本的东西。
我的解释可能和一般国学或中文系的解释不一样。有朋友会觉得,你这样是不是试图把《诗经》从“经”的位置上拉下来?我不是想把它拉下来,而是不希望它只是中文系的教科书,更希望《诗经》成为那些连字都不识,即被我们称为“文盲”的男男女女都能传唱的东西。
“诗”原本就产生于这些人当中,也是从这些人的口中传唱开来的。比如《氓》,可能就是一个从来没有进过学校的女子,在讲她一生的感情故事。
当一个人没有办法很清楚地描述生命情状时,他会选择用诗来描述,因为诗里有另外一种对生命的观照。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解释生命现象,有些东西可能会很有哲学性,很有逻辑,但还有一些东西需要诗化的解释。这是一种更为宽阔的解释,它可能是一种安慰,一种鼓励,但肯定不是一个答案;也不要希望自己在读完一首诗后,能产生道德或者情感上的领悟。
如果读完一首诗,一个人马上变得奋进起来,这就属于教化,诗肯定不是这样的,诗的作用是潜移默化的。它能让你更清楚地看到生命的状态,而不是马上对生命下个结论。
我们的教育总有一种速食的渴望,表现得很急切。岂不知很多东西一旦变成教科书,就变成了考试与答案。
但是,人最终还是无法逃离对生命的真诚,所以幸好我们还存有《诗经》这样的东西,帮助人们去感受生命、思考生命、领悟生命,而这些感受、思考、领悟,并不是答案,当然也与考试无关。
彻底的农业审美
《诗经》里这种悠长的情感,不仅是当时的人可以体会的,也可以变成今天的某种美学,所以我建议大家要从不同角度去阅读《诗经》。
我之前提到台湾现在有一些学者试图恢复歌唱《诗经》的方式,他们为此动用了宋元以后的很多资料,但你会感觉到乐器的形式、歌唱的形式太繁复,反而不能接近《诗经》。
当初唱《氓》的时候如果有乐器伴奏,会是什么乐器?那个时候还没有琵琶,很可能是一种很简单的乐器——埙,或者是笛,甚至是打猎射箭用的弓(可以摩擦产生声音)。动作也非常简单,如果是《天鹅湖》里那样王子把公主举起来,这样的动作就很不像《诗经》。
《荷马史诗》里有一系列的古代英雄,还有美女海伦,可是《诗经》里的主角是谁?《诗经》的主角一直活在土地上。为什么我看陈凯歌的《黄土地》会想到《诗经》?因为这些人活在黄土地上,与农业的联系非常紧密。
只有在农业社会,人才能谦卑得像土地一样,在土地里生长,最后又回到土地中去,感情特别朴素、平实。如果大家想感受《诗经》的情感,不仅要阅读《诗经》,还要把《诗经》当成一种在当代延续的美学来看。
《诗经》是彻底的农业审美,站在土地上的人相信有稳定的自然周期,它的情感周期与自然周期会合在一起。所以说《诗经》“哀而不伤”,无论多么悲哀,最后都不会绝望。
因为农业社会里的人们相信循环,冬天万物都会枯萎、死去,可是大家知道万物复苏的春天一定会来。当孔子讲“哀而不伤”的时候,其实是知道大自然有平衡,有节奏,人们的希望可以投注在里面。
在读的时候,大家可以感觉到其中有一种自然的韵律和节奏。但是有些翻译会把一首很好的诗窄化,所以我建议大家直接读原诗。
很多人不相信自己有读原诗的能力,总是要去找各种注解本,可是注解会使你离诗越来越远。其实,原诗里的文字我们都能读懂,我们不必去注解它们,而是在若即若离中去感觉它们。
《诗经》里常用到叠韵、叠字,比如“蚩蚩”、“离离”、“迷迷”——你想要形容某种感受,但是没有找到最恰当的逻辑和解释,这些表达可以使你进入相应的感觉。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一个民间小伙子居无定所,抱着一些布来换我的丝,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要来做生意(换丝),而是来打我的主意的。
这是一切恋爱故事的开始。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对自己的漂亮很有自信,也知道这个男孩子有什么样的心机,她很高兴被追求,所以“送子涉淇”——已经谈了恋爱,男孩子要走了,因为要过河去做生意。
这就是农业社会里的情感,记忆都是自然的。女孩子送男孩子渡过淇水,这本身就是一个画面。
因为农业社会里有一种对土地的信仰,或者是对长久岁月的信仰,这种信仰最后会变成一种艺术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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