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点滴谈(四)
接昨天的(三)
今儿谈谈台湾的两位散文大师余光中和王鼎钧的散文语言。
余光中的散文语言偏诗化,精美,重修辞。因为诗写得好,散文语言深受诗的影响。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听听那冷雨》
写文章讲究“凤头、猪肚、豹尾”,这样的开头,往往先声夺人,吸引人继续看下去。
诗人行文,尤喜短句。这段文字中,4个字的词组近10个。铿锵有力的短句利于推进节奏,使文气活泛。都是长句子,读来拥塞,好比锅灶内全是柴,不通风。
开篇八个字就交代了时令及气温变化。这样的开头,古人写赋常见,如司马相如《美人赋》
司马相如,美丽闲都,游于梁王,梁王悦之。
如扬雄《酒箴》:
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
余光中有深厚的古文学养,诗又极好,其散文随处可见诗的影子。并且,他曾在八十年代高举改革散文的大旗,尤其在语言上,痛陈五四以来的弊病,务求去掉欧化,给散文以新生命。
他说了,也做了。他的一篇篇散文佳作以排江倒海的气势,精美工巧的修饰和别开生面的布局,鹤立于文坛。
从我的楼上望出去,马鞍山奇拔而峭峻,屏于东方,使朝暾姗姗其来迟。鹿山巍然而逼近,魁梧的肩膂遮去了半壁西天,催黄昏早半小时来临,一个分神,夕阳便落进他的僧袖里去了。一炉晚霞,黄铜烧成赤金又化作紫灰与青烟,壮哉崦嵫的神话,太阳的葬礼。——《沙田山居》
这是段写景文字,最后一句是抒情。
余光中就散文的功能,把散文分为六大类:抒情、说理、表意、叙事、写景、状物。算是一家之言。
他曾说,纯写景的文字不好写。为啥?因为无所依傍,比如说理有论据;叙事有事件;状物靠智识。写景全靠文字的功夫去描摹,如不因袭前人,全凭一己之力就更难。
《岳阳楼记》对于一晴一阴之描绘,惟妙惟肖,风神毕现。脍炙人口这么多年,景写得好是一大原因。4字短句利于朗诵和背诵又是一大原因。
余光中上面那段文字最后一句“一炉晚霞,黄铜烧成赤金又化作紫灰与青烟,壮哉崦嵫的神话,太阳的葬礼。”若没有仔细地观察和诗人的手笔是写不出的。
按照余光中自己给散文的分类,我觉得他的语言最适合写景,抒情次之,其他四类就没有优势了。因为他的文字好在诗性也坏在诗性——诗性文字是免不了要雕琢的。
不像梁实秋的文字,不论写哪类,都可娓娓道来。比如前妻程季淑离世后,他写了《槐园梦忆》以怀念:
我到季淑的墓地去,要把鲜花插在瓶子里,然后灌满了清水;然后低声地呼唤她几声,我不敢高声喊叫,无此需要,并且也怕惊了她;然后我把一两个星期以来所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报告给她,我不能不让她知道她所关切的事;然后我默默地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灵不受时空的限制,飞跃出去和她的心灵密切吻合在一起。——《槐园梦忆》
用4个“然后”串联起一组动作,无华辞丽句,只有深情眷眷。梁实秋的文字可雅可俗,可浓可淡,可高深可平易。依题材和内容轻松驾驭文字。
写作者多写些体裁和题材有利于练笔。体裁单一,至少题材要广些。
下面介绍的王鼎钧,和余光中相比,题材就宽多了。因为他的经历太丰富了。
王鼎钧,台湾作家,祖籍山东,1949年去台湾,现居美国。
在大陆,王不及余名气大,但在台湾,二人平分天下。王鼎钧当过兵,教过书,做过报刊编辑,进过广播电视局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广袤的视角使他的散文充满智识,加之他信奉基督教,也常读佛经,文字中有博爱及禅悟气象。引几段他的名言:
- 在乱世,人活着就是一种成就。
- 时代像筛子,筛得每一个人流离失所,筛得少数人出类拔萃。
- 醒和梦是两个故事,我知道流年偷换了多少,世 上又经过几番风雨。
- 文章不是坐在屋子里挖空心思产生,要走出去看,走出去听,从天地间找。
- 那些歌,在我们唱歌的地方,四处有抛掷的音符,歌声冻在原处,等我再吹一口气,再响起来。那些泪,在我流过泪的地方,热泪化为铁浆,倒流入腔,凝成铁心钢肠,旧地重临,钢铁还原成浆还原成泪,老泪如陈年旧酿。人散落,泪散落,歌声散落,脚印散落,我一一仔细收拾,如同向夜光杯中仔细斟满葡萄美酒。
第1个,网上流行的“光活着就已用尽了全力”不知是否由此脱化而来。
第5个,完全是诗人手笔了。
王鼎钧的散文像老杜的诗,沉郁顿挫。余光中是雄健豪放,二人珠联璧合,共同完成了对现代散文传统的革新。(未完待续)